先從攀岩拉繩說起。在臂肌與麻繩同時繃緊的那一剎那,你踩著前一瞬間眼光鎖定的踩點,靠繩張力將身軀拉引而上。踩岩路徑從遠方的旁觀者看來像是脈絡清晰的幾何,但攀岩者本身的視野遠小於旁觀者。那更是一種近身肉搏、對峙卻又交融的感覺。
如果坡度較緩,繩子可以消失,也不需確保。但仍有必要四肢並用。你摸的不是繩了,是土親人親的泥石與樹根,緊密的觸感更易令人著魔。經常,我都是跑的上去,像是追著什麼或被什麼追似的。所有的攀點和踩點,在我眼裡都亮了,天賦般的。我看不到大視野下的幾何,只能看到貼著我臉的這一段錯綜的土石。那一條踩點亮帶像精靈掌燈一般將我蠱惑而上,我跑速極快而不容轉瞬,手腳下的樹石像乘車風景一般高速掠過我身。帶了一些高速下可能出軌的緊張感,我一鼓作氣直奔到頂。
這時回頭,才有機會品位腳下那段路線的全貌——如果我還記得我著魔之時究竟踩了哪些點。
(上坡比下坡安全一些,所以我有本錢衝刺。)
現在,我們回到城市裡。整齊的行道樹,柏油路,磨石子地。謎樣的社交距離。
我從電梯裡出來,眼前突然有人潮湧了上來。瞬間,他們像是移動中的地殼,而我須以最快速度找到空隙踩點而脫身。我腦子裡不如在山上衝刺時專心,好像正想著哪封文卷裡的內容。認踩點是天賦,我遊刃有餘;但視野太小,尤其在波浪般滾來的行動地殼上,以致我完全沒意識到有一片波浪正有意識的往我這裡襲來。
它往我這來——就只為著我。跟我在山上認踩點時一樣專注。
緊接著,我突然發現眼前的踩點全暗了!抬頭一看,那人正俯身下來,往我耳畔輕喊了一聲。
再往左右一看,驚見他橫跨在我耳側的手臂——天啊!我被壁咚了!
「你怎麼走得這麼快?我差點 圈不到 叫不住你。」
等等,你究竟是怎麼辦到的?那種把我踩點全滅的能力。他呼出的氣息讓我有點暈眩。我腦裡浮現起牧羊的畫面,有奔馳的羊隻,但更有魔高一丈的牧羊犬,踩著詭譎的七星步,一前一後的擺弄——就把羊隻套入羊圈了。
有一次,我問:
「你們現實中有(被)壁咚過嗎?」
她答:
「我以為電視上演的就是在真實生活中不可能發生的,所以才比較吸引人。」
吸引人嗎?我想了想,然後暗自點了頭。
但為什麼吸引人?
「為什麼問壁咚?」他問。
我:「我要去見繩師。束縛的最高境界。」
他:「……等等,你直上限制級,心臟負擔不會太大嗎?」
在他眼裡,我或許是小白兔。但小白兔其實不怕任何事。
小白兔走進了那個場域。
好乾淨,地板一塵不染,繩子柔滑。連聲音都靜。謹慎有度。
今晚這一場,聽說來到了人數的高峰。我坐在中央,360度環場,視線所及盡是多元的風貌。
這裡的繩子有鮮明的幾何。繞著人體蜿蜒而上,穿過繩扣,穿過木環或橫梁。在每個精要的轉折處,結繩而治。
吊起後或有擺盪。繩縛是一種最不自由的極端,但縱肆的擺盪釋放了被禁錮的情緒,尤其當這段擺盪有繩師扶持時——耳鬢廝磨的兩人一起高速回旋,幾乎成就了共舞的畫面,安心卻又放肆。
綁縛過程是不容被打擾的。但今晚的我拿到特權了,當我的男性朋友表示想下場體驗時。身為他同行者的我,遇上一個正要綁他、但資歷尚淺的男繩師——
「你是他老婆嗎?」小繩師在與我交心閒聊一陣子後問。
——原來你以為你綁的是我老公啊~難怪即使被綁的不是我但仍給我賓至如歸的VIP感。XD
小繩師非常溫柔,貼心的交談讓我體會到他綁縛時的思路。甚至有些時候,我腦海裡浮現出科博館裡的繩縛九連環……(啊我真的是學院小白兔~(抱頭))
視線一轉,我看到場邊另一側的女孩。一個人,既是繩師也是受縛者。她精巧的在橫梁上繞了繩子、打上繩環,然後伸腳入環,猛力一撐!頓時身體懸空,她費力拉繩,再度將自身又拉高一階,接著開始用餘繩纏繞自己……
作繭,我想。但它的意境不會止於自縛。也許你尚不懂繭裡的酣甜,與破繭後的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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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繩師說:「我從小就很喜歡這個。」乍聽之時覺得順耳。但回家想起卻發現蹊蹺……
N年前有一次大考作文題目是《樹》。當年,一位閱卷老師在受訪時舉了一個他覺得古怪的作文開頭:
「我愛樹,從小就喜歡種樹。」
「『從小種樹』是什麼意思?我不懂。」閱卷者莞爾。
而這回,我想到的是:「從小喜歡綁人」又是什麼境界呢?……他可以綁誰?
慶幸的是,無論如何,他答得這麼自然,笑容這麼甜美。也許就像那個愛種樹的孩子一樣有很多樹可以種(?),眼前這位小繩師也在開明的環境裡自在的成長了。
當這個族群越茁壯開放、越不受異樣眼光,繩縛術便能越健康而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