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27日 星期二

繩師


先從攀岩拉繩說起。在臂肌與麻繩同時繃緊的那一剎那,你踩著前一瞬間眼光鎖定的踩點,靠繩張力將身軀拉引而上。踩岩路徑從遠方的旁觀者看來像是脈絡清晰的幾何,但攀岩者本身的視野遠小於旁觀者。那更是一種近身肉搏、對峙卻又交融的感覺。

如果坡度較緩,繩子可以消失,也不需確保。但仍有必要四肢並用。你摸的不是繩了,是土親人親的泥石與樹根,緊密的觸感更易令人著魔。經常,我都是跑的上去,像是追著什麼或被什麼追似的。所有的攀點和踩點,在我眼裡都亮了,天賦般的。我看不到大視野下的幾何,只能看到貼著我臉的這一段錯綜的土石。那一條踩點亮帶像精靈掌燈一般將我蠱惑而上,我跑速極快而不容轉瞬,手腳下的樹石像乘車風景一般高速掠過我身。帶了一些高速下可能出軌的緊張感,我一鼓作氣直奔到頂。

這時回頭,才有機會品位腳下那段路線的全貌——如果我還記得我著魔之時究竟踩了哪些點。

(上坡比下坡安全一些,所以我有本錢衝刺。)


現在,我們回到城市裡。整齊的行道樹,柏油路,磨石子地。謎樣的社交距離。

我從電梯裡出來,眼前突然有人潮湧了上來。瞬間,他們像是移動中的地殼,而我須以最快速度找到空隙踩點而脫身。我腦子裡不如在山上衝刺時專心,好像正想著哪封文卷裡的內容。認踩點是天賦,我遊刃有餘;但視野太小,尤其在波浪般滾來的行動地殼上,以致我完全沒意識到有一片波浪正有意識的往我這裡襲來。

它往我這來——就只為著我。跟我在山上認踩點時一樣專注。

緊接著,我突然發現眼前的踩點全暗了!抬頭一看,那人正俯身下來,往我耳畔輕喊了一聲。

再往左右一看,驚見他橫跨在我耳側的手臂——天啊!我被壁咚了!

「你怎麼走得這麼快?我差點 圈不到 叫不住你。」

等等,你究竟是怎麼辦到的?那種把我踩點全滅的能力。他呼出的氣息讓我有點暈眩。我腦裡浮現起牧羊的畫面,有奔馳的羊隻,但更有魔高一丈的牧羊犬,踩著詭譎的七星步,一前一後的擺弄——就把羊隻套入羊圈了。


有一次,我問:

「你們現實中有(被)壁咚過嗎?」

她答:

「我以為電視上演的就是在真實生活中不可能發生的,所以才比較吸引人。」


吸引人嗎?我想了想,然後暗自點了頭。

但為什麼吸引人?


「為什麼問壁咚?」他問。

我:「我要去見繩師。束縛的最高境界。」

他:「……等等,你直上限制級,心臟負擔不會太大嗎?」

在他眼裡,我或許是小白兔。但小白兔其實不怕任何事。


小白兔走進了那個場域。

好乾淨,地板一塵不染,繩子柔滑。連聲音都靜。謹慎有度。

今晚這一場,聽說來到了人數的高峰。我坐在中央,360度環場,視線所及盡是多元的風貌。

這裡的繩子有鮮明的幾何。繞著人體蜿蜒而上,穿過繩扣,穿過木環或橫梁。在每個精要的轉折處,結繩而治。

吊起後或有擺盪。繩縛是一種最不自由的極端,但縱肆的擺盪釋放了被禁錮的情緒,尤其當這段擺盪有繩師扶持時——耳鬢廝磨的兩人一起高速回旋,幾乎成就了共舞的畫面,安心卻又放肆。

綁縛過程是不容被打擾的。但今晚的我拿到特權了,當我的男性朋友表示想下場體驗時。身為他同行者的我,遇上一個正要綁他、但資歷尚淺的男繩師——

「你是他老婆嗎?」小繩師在與我交心閒聊一陣子後問。

——原來你以為你綁的是我老公啊~難怪即使被綁的不是我但仍給我賓至如歸的VIP感。XD

小繩師非常溫柔,貼心的交談讓我體會到他綁縛時的思路。甚至有些時候,我腦海裡浮現出科博館裡的繩縛九連環……(啊我真的是學院小白兔~(抱頭))

視線一轉,我看到場邊另一側的女孩。一個人,既是繩師也是受縛者。她精巧的在橫梁上繞了繩子、打上繩環,然後伸腳入環,猛力一撐!頓時身體懸空,她費力拉繩,再度將自身又拉高一階,接著開始用餘繩纏繞自己……

作繭,我想。但它的意境不會止於自縛。也許你尚不懂繭裡的酣甜,與破繭後的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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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繩師說:「我從小就很喜歡這個。」乍聽之時覺得順耳。但回家想起卻發現蹊蹺……

N年前有一次大考作文題目是《樹》。當年,一位閱卷老師在受訪時舉了一個他覺得古怪的作文開頭:

「我愛樹,從小就喜歡種樹。」


「『從小種樹』是什麼意思?我不懂。」閱卷者莞爾。

而這回,我想到的是:「從小喜歡綁人」又是什麼境界呢?……他可以綁誰?

慶幸的是,無論如何,他答得這麼自然,笑容這麼甜美。也許就像那個愛種樹的孩子一樣有很多樹可以種(?),眼前這位小繩師也在開明的環境裡自在的成長了。

當這個族群越茁壯開放、越不受異樣眼光,繩縛術便能越健康而安全。



2021年4月20日 星期二

應援


當年很喜歡這支《桃源境》。表演中間又穿插獨特的加碼演出,很有味道。

不過我想特別提的是台下歌迷喊的口號——節奏感非常準,連在精緻的碎拍上都設計了口號。我在一般音樂表演現場所看過的台下互動從沒這麼準確過,即使是單調的鼓掌打拍都很容易走拍。我想這就是韓國演藝工業所創造的奇蹟吧……

(參考KINJAZ談韓團
It's interesting to note that, over the years, the level of dance is ELEVATING. Even what K-pop dance cover fans were 10 years ago to K-pop dance cover fans now – if they were to battle, K-pop dance cover fans now would SMOKE fans from 10 years ago.)

不過,當時看到《桃源境》演出不久後,我偶然又撞到這支老影片:


……我真是笑慘了!同時還覺得很心安~XD

(想起GOT7又傷心起來。他們可是我唯一追過的韓團,如今居然就這麼解散了!啊啊啊啊啊啊——)


最後,附上一個超繁複的應援拉拉:


這可是愛豆親自教學的成果呢~

2021年4月14日 星期三

異態

Mindhunter

前陣子在朋友推薦下,我將《Mindhunter》(破案神探)撿起來看。男主角在第一幕談判時不慍不火,形象可靠,加上一開場就看到腦X, 讓我非常滿意。豈料第一集進展到下一橋段後,我發現自己錯判——男主角根本是小白兔,而且是學院派小白兔!(我自己就是學院小白兔了我沒心思再看你演繹一回,)所以當時迅速棄劇。

……但我現在又把它撿回來了,因為看到有網友評論說:「要熬過前幾集。熬到最後會有驚人的後座力。」(目前只看完第二集。)

於是,接下來我看到了男主角心心念念想去監獄見Charles Manson(美國罪犯與邪教領袖)。對此,我不禁莞爾。五年前,我也計畫著想去見鄭捷,查好收容所聯絡方式,正努力擬寫談話稿——結果他瞬間就死了,殺個我措手不急。

我在臉書上寫下我的心思。朋友見狀,留言問道:「很好奇你跟他見了面會說些什麼呢?」

當時的我還在擬稿,無法答覆。於是我只回了:

「也許無法成為成功的輔導者,但期許可以成為客觀的公民記者。」

現在看這段文字,就覺得當年的我寫得太嫩了。多年來從事心理活動,我現在了解「客觀」這字用得並不道地——它不是不正確,而是不「深入」。

與異人對話的成功要訣,是「不預設立場」。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如何避免預設立場去走進對方心理,但我幾乎必須「沉浸」,無論是協商時、輔導時、或調情時。這種沉浸並不代表放棄自己的價值觀——如果你談判時還放棄自己追求的價值,你不就穩死?你必須把持自己的初衷,卻同時沉浸於對方的心理運作,這有時極為耗神。

(也許耗神是因為我不專業。但也可以說是因為我天性享受這種沉浸,甘願耗神。)

不過我一向很成功。因為歷經了多元的各種對手,我見識過極度稀有、與多數人相異的心理活動。「沉浸」到終極,我可以在對方欲望下表現出對方希望的樣子。這時旁人看起來,可能會認為我舉措失當甚至詭異,誤以為我必冒犯對方。但這是旁人斷章取義、從「人之常情」判斷而得到的觀察結果。其實,我是被對方操弄的——更準確的說,我讓對方認為他成功操弄了我,或者讓對方以為我體內有一部分跟他是同類——稀有的,不符合人之常情的。

(註:沉浸的過程並不牽涉「欺騙」。你在那一刻的思路是真的與對方同脈絡,這才叫沉浸。但那種脈絡在你退駕(?)後會不會維持在你體內,要看你自己。)

這些稀有的人,會為了社會化,活得像一般人一樣。他表述時的樣貌,與常人無異;所以大部分的人也用人之常情應對他。但我因為沉浸,得以察覺端倪,所以我展露出異態——但那才是對方真正想看的,所以我比一般人更有機會與他做更深入的談判。

「稀有的人」很稀有嗎?不,很多。我常常聽到「你是我遇過最談得來的人」這種評語。可見,每個人有多麼不一樣,卻因為畏懼不同、避免不便而只好從眾,掩飾了自己的異態。


《Mindhunter》男主角在去見另一位殺人犯Kemper前,完全沒擬談話稿——不是因為他太專業(他是小白兔!),而是因為太興奮。最後,即使老手認可了他從事殺人犯訪談的價值,但老手最初的推測也是正確的:男主角有被殺人犯操弄(manipulate)、甚至失控的危險。當年的我會為了見鄭捷而事先擬稿,正因我認為這樣特殊的案例,沉浸有難度,自持控場亦有難度。

日常中與陌生人約會時,我則從不擬稿,一向即興演出。既然是陌生人,你如何擬稿呢?擬了反而容易預設立場。


我們對話的目的是什麼?每個人有自己的價值觀,傾向分享自己的價值觀,並尋找與自己相同的人。我也會分享價值觀,但我只在網路上分享,因為網路沒有特定對象,願者上鉤。如果你是我身邊的朋友,我根本不會對你傳授價值觀、下指導棋,想要把你變得跟我一樣。

因為我愛你。

我的作風似乎與多數人相反。大部分的人喜歡對身邊的人下指導棋,但對公眾之事不參與。這個相異點很微妙,我至今覺得有趣。要我對身邊人下指導棋,除非他主動拜我為師。

也因為如此,我有很多很不一樣的朋友,領域不同,性格迥異。唯一的共通點是我們相愛。(——靠好肉麻!)


最近,電影《消失的情人節》上了串流平台,引來大量評論。有人認為此片美化了侵犯自主權的變態行為。我看了電影簡介,首先聯想到另一部老電影《Talk to Her》。當年在美國看這部片時,我年紀尚輕,但價值觀已經很明確。在體驗電影內容時,我並沒有被男主角的作為是否「正確」而困擾,而是從他視角感受這一切,領會導演想呈現的畫面。(呱吉後來評論時也引用了此片。)

——正因為男主角的作為不可能正確,我才沒有疑慮,而把這個穩當的價值觀擺在一邊。我想表達的是看待事物不同的態度:脫離能力越強(即成為「一片白紙」),越能沉浸。

(當然,沉浸與同理並非一個觀影者的義務。)


月初連假時,我帶一位身邊的朋友玩了一場LARP劇本殺。該劇本是《何似在人間》,我的角色是關潔/陳潔,是個與我個性很不一樣的人物。遊戲結束後,朋友深夜稍來訊息寫道:

「你情感好豐富,以前完全沒看過你這一面。我覺得今天有一些比較深層的情緒,我進不太去,有點可惜。可不可以問一下,你落淚的點是什麼?是某種代入的情緒嗎……」

於是,我便把我當時的心理活動完整寫下來給她看。她再次訝異於我裸露的剖析。

也許,真正感性的人,是能夠理性分析自己情緒的人——哲學家吧,我猜。


註:上圖是最近在臉書上分享的圖,出自〈Expectations of brilliance underlie gender distributions across academic disciplines〉。縱軸是各科目博士女性比例,橫軸是各科目「吃天份」程度。理工中以數學和物理最吃天份,人文中以哲學和作曲最吃天份。(此圖衍伸議題很廣,本文先不論。)

2021年4月2日 星期五

資源

「這要洗過才能拿去回收吧?」來外公家作客的表弟說著,便準備把手中的牛奶塑膠瓶拿去水龍頭下沖。

「不要不要!」小舅趕忙阻止,「水資源也是很貴的!瓶子直接丟到外面就好了。」

我旁觀一切,在表弟提著空牛奶瓶步出客廳前攔截了他,說:

「我跟你說,這塑膠瓶要洗。你現在不洗,到回收場也得先被洗過才能再利用,到時花費的資源更多。就算你不為大環境著想,你也可以想想那些在回收場工作的清潔人員,他們頂著大熱天、頂著這些腐敗食物散發出的惡臭在勞動,工作環境非常惡劣。如果我們願意洗一下,他們就可以在不那麼臭的地方工作,不覺得很值得嗎?」

以上,by 清潔工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