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12日 星期三

[隨筆] 動物與我

(Listening to You.)


◎狗

小時候過得有點顛沛流離,細節不足為外人道。穩定的日子也是有的,這時候,我就會很想養一隻什麼。

幼年的我所能想像到最浪漫的畫面是:一個小男孩加一隻狗。(雖然我是女的。)

五歲那年的某一天,我和一群鄰居孩子玩。一隻狗坐在我們附近,靜靜地瞧了我們很久。

之後,大家各作鳥獸散。我把橡皮筋繩收一收,轉身回家時,我發現那隻狗站了起來,跟在我後頭。

就這樣跟進了我家大門。

那隻狗找主人的方式還真是一點都不費力。我果然引狗入室。

然後,我們就開始料理牠的三餐。也不確定這樣算不算是養牠,畢竟我們沒為牠洗過澡。牠的流浪氣質大減,卻並未消散。牠可以整夜不歸。

有一次,我跟我媽去買菜時,我想帶牠去,於是一直想找條繩子把牠綁起來牽著。

「不用了。」我媽說。

「為什麼?」我說。

「牠會跟著我們的。」

果真,牠一路都跟得很緊。我以為牠會貪玩跑不見呢,真不知道我媽當初是哪來的把握。


牠開始發情的時候,我才知道牠是一隻母狗。(也許我媽早就知道了,但她也沒想到要告訴我。)

那陣子,我家前面天天都有一群公狗。雖說她還有流浪氣,不過,她畢竟常待在我家裡,我們總覺得不應該讓她隨便跟外面哪條狗交配。

現在想想,讓一隻狗常常發情卻沒得交配,實在不人道。(當然不狗道。)

有一次,出門想把那群公狗嚇走時,我被其中一隻抓傷。

想想一個五歲小女孩對一群狗作勢揮嫩拳的樣子,我當時還真是蠢得可以。


發情期過後,好像一切都平靜下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某次機緣下,她離了家,沒再回來。

很久以後,我在街上碰到她,看見她懷孕了。

我們對看了很久,真的,超久。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其實我不確定:當時那麼小的我懂不懂百感交集是什麼。)

記憶真的很模糊了。我也不知道我跟她的感情建立在什麼之上。倒是她那對好像會出水的眼睛,我倒記得一些。不少狗有這種眼睛,當牠望著你時,很容易讓人迷了心竅,彷彿她會信你一輩子似的。

事實證明,有很多狗真的是信任人一輩子的。


◎蠶


想起自然課養蠶的經歷──清晰得彷彿聞到那個蠶盒的味道。

我的公蛾與同學的母蛾交配後,我拿了一半的卵回家。課本好像說第二年春天才會孵化,我就把一禮餅盒的卵放在通風的儲藏架上。過幾天我心血來潮爬上架子把蠶盒打開瞧,結果驚叫!

「媽!」

同時差點跌下來。

滿滿的蠶蟻。

然後我辛苦地把已經餓死的和活潑亂爬的分開。(很困難。誰能一眼認出一隻螞蟻是死的還是活的?)

養蠶生活啟動。

我媽替我跟鄰巷的老太太說一聲,接著我就常常去拜訪她家的桑樹。直到蠶寶寶的桑葉需求量越來越大時,我再也不好意思去了,就託媽媽買菜時也帶一把桑葉回來。雖然店裡賣的比較不新鮮。

我記得我養了五十隻蠶,因為我的繭格陣是七乘七,有白色的繭,有黃色的繭,交錯坐落。說真的,很漂亮。

還有一隻特別瘦弱,邊爬邊吐絲,白絲一曳千毫米,笨笨地無法在固定地方弄出一個繭。我把牠單獨放在一個極小的盒子裡,終於才讓牠結起橢球的稀疏雛形。


我沒有看到牠們破繭,因為我把蠶繭分送給同學了。如果留著等到一堆蠶蛾破出,我將來收穫的蠶蟻大概不只五百隻。

我把小瘦也送出去了,那時牠的繭還沒蓋完,後來好像問過那同學小瘦如何了,她說繭蓋好了,不過小一號。


蠶盒的味道──緩慢凋謝的桑葉,星星點點的蠶糞;生命流動或逝去的靜止痕跡。

我至今熟悉。


◎魚


大部分的時候,我家是沒辦法養大型寵物的。所以只好養小東西解悶。

我買了一對金魚,加一隻清道夫。牠們加起來不到五十元吧。魚缸比較花錢。

那隻大紅魚,被我們養得非常健康,顏色也很鮮豔。牠非常喜歡在角落側身滑過水底的石子,攪得一堆原本沉在水底的魚大便揚起來。

也喜歡吸石頭,(也許牠的真正目的是大便?)每顆石頭都比牠的小嘴大,所以都是吸在嘴前堵個半秒然後吐掉。

最喜歡追著小白魚的屁股跑。(小白魚的身體大約牠的百分之八十大。)

兩隻的感情好像不錯,睡覺時會靠一起。


一開始是用很普通的插電式幫浦打氣。直到有一天,我半夜睡覺時被熱醒,發現電扇停了。

突然,我明瞭那是停電。於是拿手電筒匆匆忙忙下樓。

看見魚翻肚!

我嚇了一跳,趕緊拚命撥動水,代替那只已經停止的幫浦。我甚至急得用手把魚翻過來,虛虛浮浮的圈著牠,避免傷害牠表面的黏液。

不眠不休到天邊透出魚肚白(真不吉利!),我媽在露氣仍重的清晨騎著摩托車趕到水族館買了一個可以用電池的幫浦。

那一次,我親眼見到兩隻已翻肚的小金魚可以又翻回來,然後急急地湊到新的打氣孔旁用力呼吸。


一年以後,與大紅魚共患難共享福的小白魚死了。

牠一下子變得很寂寞。我也是。


大紅魚第二次翻肚,是在一個過冷的冬天。我一邊加進溫水,一邊焦急地等我媽買回加熱器,然後,一起再次看到翻肚魚翻回來的奇蹟。


大紅魚被我們養了數年。我一直很遺憾牠不是老死的。

那次,我們為牠新添了一隻新金魚。新魚很愛逗牠,常追著牠跑。

我不以為意,直到我發現一些異樣。新魚來不到三四天,一向健康的大紅魚便得了皮膚病。回想從前大紅魚也曾追著小白魚屁股,小白魚也只是悠悠游開。這回,每次新魚頂牠身體一下,牠便觸電似地彈開。

觀察許久,我終於知道,那新魚是在咬牠!

我氣得怒火中燒,立刻把新魚撈開,當然我也不可能願意再養那條新魚,於是我讓媽媽送牠回水族館。

一連幾天的照料,大紅魚卻沒有好起來,水越來越髒,充斥著牠敗壞的皮膚分泌物。

為牠換乾淨的去氯水,不到一天水就混濁起來。

牠翻肚了,翻了兩天。我坐在牠前面發呆,看牠的嘴困難地一張一闔,想不到立刻讓牠結束生命的方法。

這張小嘴曾經可以很有活力地吸石頭又吐回去。

那天早晨陰雨綿綿,我離開了大紅魚上學去。回家後,水族箱就空了。

「魚呢?」我說。

我媽遞給我一根筷子,領著我走到花圃,指著小白魚之墓的旁邊。

我在筷子上寫了「大紅魚之墓」,插在土中;然後回到房間,躲進棉被裡。


◎幼蟲、蝴蝶


這一篇大概會有點噁心。

這蟲很奇特。小時候牠是有很多細微肉質突起的咖啡色幼蟲,經過某次蛻皮之後,牠變成綠色光滑的大蟲。其實很可愛,像綠色蠶寶寶。

不論有沒有肉質突起,牠一直都有藏在頭後皮膚底下的紅色觸角。亮紅色。受驚時會從皮膚底下伸出來嚇人,順道放出惡臭。

我偶爾會抓一隻起來嚇嚇牠,看牠漂亮的觸角,不過我也不是一直那麼壞心,因為那味道也很不好聞。

觸角與惡臭都無法嚇走覓食的黃蜂。

第一次我看到黃蜂在吃綠綠的東西時,常識薄弱(而潛意識膽小)的我以為是一隻蜜蜂在吃果子(那是一株正在結果的小金橘樹)。直到我把我媽叫來瞧瞧,我才知道受害者是一隻已蜷曲成一球的綠蟲屍體。

我嚇了一大跳。

後來就是一連串的綠蟲保衛戰。我們不斷地趕走前來覓食的黃蜂,(其實大部分是我媽在趕,她怕我被叮,)黃蜂也來得挺準時,大部分都是每天下午三點左右來。而且好像只有一兩隻。

我們從來沒有試過打死黃蜂,畢竟牠挺無辜。

趕蜂效果很好。幾天之後,黃蜂放棄了。綠蟲們過了幾天安逸日子。橘子果實從青色變成橘色。

即將結蛹那幾天,媽媽把院中的橘樹盆栽搬遠離窗戶,因為蟲們變得很不安分,會爬進屋裡來。她很婉轉地告訴我:幾隻蟲因為爬在地上而被螞蟻搬走了;她掃地時發現的。

她是盡其所能地告訴我一切,因為養蟲是一種難得的自然教學。

後來,我在客廳的桌腳發現一隻蛹。

很驚奇。

幾天後,我發現那隻蛹不知為何落了地。

我趕緊把牠撿起來,放在腳踏車籃裡。

那一隻差點成為第一隻成功羽化的蛹。差點。

蝴蝶跑出來的那一天,我親眼目睹正個過程。翅膀非常皺非常溼,潮濕到令我驚訝──雖然我知道新生蝴蝶的翅膀本來就是溼的。

另外,她怎麼花那麼久時間都還沒完全出來?

媽媽說,會不會是蛹殼沒被固定住,所以無法施力?

最後,她還是出來了。可是馬上就死了。

因為她只出來一半,另一半肚子斷在蛹裡。

我很難過。我們想可能當初她從桌腳摔下來時摔傷了。


真正成功的第一隻蝴蝶,是從頭到尾都健健康康生活在樹上的一隻。

看《起飛》一文的最後一段吧,雖然很狗血,可是我一點都沒唬人,那天的陽光,那天的空氣,那第一隻美麗的鳳蝶,我是一點都忘不了的。


◎又是狗


長大後的我有輕微的潔癖。所以我從來不摸流浪狗。

可是又很想摸。為難死了。

我大學時是一個標準的書蟲,常常上圖書館讀書,累了就走出來散步。

偶爾我會拿東西餵校狗,跟牠一起坐在台階前發呆。

不能摸牠,但是會在牠眼前耍著手指逗牠,那對牠來說是招引的動作,很自然的牠會想湊過來聞聞舔舔。當然我會立刻把手縮回來。

沒舔到,牠會一臉莫名其妙地看我。這把戲我不會試太多次,免得牠惱羞成怒。

牠睡覺時,我會為牠畫畫。等牠一睜開眼,我就立刻把畫紙湊過去給牠瞧。

牠瞥了一眼,倒頭又睡。

我畫得這麼好,牠怎麼沒反應?狗果然是個大近視眼。


一天夜裡,我在圖書館前散步,突然發現樹叢下有窸窣聲,我該死的好奇心讓我踅回去轉頭瞧瞧。

距離很遠,什麼也沒瞧到,但這一瞧卻引來一聲大吠!

原來是狗!我趕緊把頭轉回去,裝作沒事人一樣,慢慢離開。

突然小腿肚吃痛!

一回頭,發現那狗早已追出來咬我一口!

開始對峙。

真的沒想過會被咬,我哭笑不得。

「小東西,你跟我兇什麼?」我儘量在臉上顯現出這種意思,眼神直視牠,也不知道牠懂了沒有?

牠表情倒很難以形容,一副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樣子。

僵持三分鐘,我開始倒退,現在的表情是:「你別跟過來喔!」(我一直沒有出聲,怕嚇到牠。)

牠是沒跟過來,表情還是很莫名其妙。其實,牠咬我時我的立刻回頭,就讓牠有點吃驚。牠應該是預期我會繼續跑然後牠繼續咬吧。

後來我不再倒退走,直接正步離開了。

一回圖書館,我馬上坐下檢查傷勢。好險沒出血,褲子卻破了一個大洞。應該是褲子很寬的關係,牠咬得急,準頭沒拿好,所以沒傷到肉。

第二天,同學告訴我,最近母狗有的發情有的懷孕,別招惹。

我是不計前嫌的,不過會記取經驗。


◎馬


我當然沒養過馬。

可是,我小時後曾經癡迷地跟著一匹散步的馬跟了五六條巷子。

想來也奇怪,巷子裡怎麼會出現馬?所以,很有可能只是夢。

喜歡馬這回事倒是確定的。我在埔心牧場騎過馬,可是前頭有人領著,沒辦法跑。

馬光是走路就讓馬背抖得很厲害了。轉彎倒是比想像中好控制。

牽馬也很好玩(我是城市土包子)。即使馬很容易跟著你走,你也得把領韁繩的手提高,不該輕鬆垂下來,否則馬鼻頭會朝向你的手而一直低著頭(即使韁繩很鬆根本沒扯到牠);手舉高,馬才會抬頭挺胸英俊地踏步。

我跟美國朋友說我很想駕馬,但是牧場的人不敢放手讓沒經驗的人自己騎。

他說:「你可以騙他說你有經驗啊。」

「這樣不是很危險嗎?」

「我第一次騎時也沒人教。」

林良在《小方舟》一書中,也說他的第一次是自己捉摸的。

真的很想騎馬。當我發現這家學校沒開馬術課時,我還失望了一陣子。

我在美國見過一次馬,而且是在大賣場前面。很可能是附近有跑馬場而我不知道。騎士們看來並不是警察。(有時警察會騎馬巡邏,表演性濃厚。)

那兩匹馬正在寬敞的騎樓下躲雨。我也是。

非常俊的馬,尤其是黑色那一匹。極高,高到我幾乎以為摸不到牠的臉;毛髮發亮,大賣場在陰雨中透出的燈光似乎都集中到牠身上。

牠垂下眼瞼望我時──我真恨不得搶了牠私奔!

「──將來,我一定會再見到你!」我心頭發熱地想。

這次終於不是夢,我真真正正完完全全著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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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以前讀過陳玉峰老師(台灣生態研究中心負責人)的一段話,其大意如下:

「人們總推崇美國國家公園的保育文化,但我有另一番見解。透過一些報導文學,你可以發現:是北美洲的那一份大地,使他們擁有那種氣質,而不是這群人天縱英明創造出那個環境。但台灣卻把保育口號捧過來當作圖騰來崇拜,忽略而不去開發自己的內在。今天台灣的保育文化裏面,到處充斥著這種流行;這些觀念終究跟他自己內在的生命之間還沒有真正的連結。」

電視探索頻道Discovery曾介紹過被鱷魚咬成殘廢卻從不怪罪動物的人,因為他知道是自己先闖入牠的領域。有台灣人看了節目說他難以想像那種情懷。如今,我想,那人並非生下來就較台灣人擁有更高貴到令人發麻的情操,是環境讓他變成如此。也許他居住的大地就是比較野性開闊。

因為有了這層認知,從此我提醒自己當心:這個世界,不是我的,一直不是,──千萬別不小心將它獨占了。



(Aquarium Museum in Chic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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