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月18日 星期四
[隨筆] 論語
那年,一九八六。
歐威爾的預言沒有成真,世界暫時平安自由地運轉。
當時《百戰天龍》在台灣首播,張雨生的歌到處唱,珍珠板紙飛機滿天飛;而我正在乖乖學注音符號。
至於她,則是一位大我二十六歲的、我的大朋友。
(故事,由此開始。)
放學後回到家中,我把背上的書包放下,對她說:
「學校有賣蠶寶寶。」
「喔,老師要你們養嗎?」她把抹布放下。
「沒有。好像都是二三年級的大哥哥大姊姊在養。」
我想了一下,又說:
「如果老師要我們養,妳會讓我養嗎?」
「當然呀。」她又開始抹桌子。突然她說:「妳過來一下。」
我走過去。她指著桌腳,示意我留心那裡。我看到一隻小蜘蛛,掛在網上。
她把衛生紙屑揉成一團小紙球,丟向蜘蛛網。
「咦?」我驚呼。
我看到小蜘蛛迅速爬向那團紙屑,蘑菇一陣之後,牠在紙團周圍動了一些手腳,讓紙團離開蜘蛛網而落地。
「知道為什麼牠要這麼做嗎?」她問。
「小蜘蛛本來以為那個可以吃,後來發現不可以,所以就把它丟掉。」我說,並且用有點崇拜的眼神看著小蜘蛛。
「答對!」她則用誇獎的眼神看我。
她把窗戶打開,一邊將蜘蛛放到戶外,一邊說:
「來,背一次家裡的電話號碼給我聽。」
我依言背出。
「前面被括起來的號碼呢?」她又問。
「034。」我回答。之後反問:「括起來的號碼是要幹麻用的?」
「那叫區號。」
「ㄑㄩ ㄏㄠˋ ……。」不用說,我完全不懂。
「『區』是指一塊地方,『號』就是『號碼』的『號』。每一塊地方都有它自己的號碼。住在同一塊地方的人,電話號碼前面的數字會一樣。」她很有耐心地說。
其實我還是聽不太懂。
隔天,我把空白的電話簿帶到學校給同學們填,用一種「多填一串號碼就多交到一個朋友」的心情。
有人問,前頭那一欄要填什麼。
「那個好像叫 ㄑㄩ 號,我家的是034,你家跟我家那麼近,搞不好也是034喔。」我說。
「真的嗎?」同學開心地把它填上,用一種「多學到一個東西」的心情。
然後我開心地拿著一本裡頭填滿034的電話簿回家。
至於蠶寶寶這回事,她真的讓我養了一堆,還幫我做紙格子,讓牠們吐絲。
我也養過兩隻拳頭大的寄居蟹,喜歡在浴缸裡「蹓」牠們;餵牠們吃香蕉時,她陪我一起看著牠們用螯子吃東西的可愛模樣。
我還在樹上養過蝴蝶幼蟲,親眼觀察牠們破蛹而出成為翩翩鳳蝶;黃蜂(肉食性昆蟲)來襲時,是她幫著我為幼蟲們禦敵。
小學二年級時,社會科月考出了一道是非題:
「我們要輕視孤兒院裡的小朋友。」
因為不懂「輕視」是什麼意思,監考老師又不肯告訴我,所以我打圈。
考卷發下來後,我問社會科拿滿分的同學:「什麼是輕視啊?」
「輕視就是罵人家笨蛋的意思。」
「原來如此。」
回家後,我把考卷拿給她看,並且說:「輕視就是罵人家笨蛋的意思喔。」
她苦笑:「誰告訴妳的?」
我說:「小玉啊。」
她說:「這樣說不太對。來,我問妳喔,『輕』的相反是什麼?」
我想了一下:「是『重』。」
「所以『輕視』是……?」
「是重視的相反!」我得意的接腔。那個時候已經聽過「重視」這個詞。
「『重視』是什麼意思呢?」
「好像是覺得那個人很重要的意思……。所以輕視就是覺得那個人不重要的意思!」我興奮地大聲說。
「嗯。不過,覺得那個人不重要可以說『不重視』他,『輕視』的意思還要再更不好一點。」她說。
「『輕視』就是『瞧不起』!這樣說對嗎?」我已經開始樂得手足舞蹈了。
「正確!」她笑著摸摸我的頭:「原來妳已經聽過『瞧不起』這個詞了啊。」
因為這一場對話,我一輩子都會記得「輕視」這個詞是在小二時學到的。
而且我深深體會到她真的很有耐心。
各位讀者也很有耐心,可以連看一長串童言童語看到這裡來。
小學五年級那年生日,我打算請同學來我家玩。
「妳要我幫你準備什麼嗎?」她問。
「吃的。」我說。
「就這樣啊?你們就一直吃?」
「還有聊天啊。」
「……。」
兩個人一陣沉默。
「聽起來好像有點無聊。」是我的聲音。
「我也這麼覺得。」她的聲音。
「那不然呢?」我問。
……。
第二天,我一臉尷尬地把昨天與她討論的結果告訴同學。他們聽得下巴都掉了下來。
「每個人都要準備一項才藝表演?」小慧大聲問。
「……你們會因為這個而不想來我家玩嗎?」我委屈地說。
「呃……。」小慧一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的表情。
阿瑜趕緊接口:「我們補習班最近要辦園遊會,補習班老師有教我們手巾舞。我跟小慧可以表演這個。你們家有大一點的手帕嗎?」
「有有有!」我開心地說。
「我會說故事。」演講比賽得獎、私下十分崇拜希特勒的國華說。(不要問我他為什麼會崇拜希特勒,我那時連希特勒是哪國人都還不太清楚。)
我心有餘悸地說:「你要講希特勒嗎?」
國華抬頭:「不行嗎?」
我趕緊陪笑:「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我們班的田徑選手阿棋則說:
「那我表演跑步。」
生日那天,大家玩得十分盡興。真的,聚會出乎意料地成功。
我彈琴,他們唱。
國華的故事精采無比。(幸好他不是講希特勒。)
照相時,小慧和阿瑜興奮地拿著手巾擺曼妙的姿勢。
過一會兒,大家跑去附近的操場玩「紅綠燈」(古老的遊戲),玩到人人滿頭大汗。
在夕陽的餘暉下,大家坐下來休息。
阿棋望著跑道說:「體育老師告訴我,跑直線時可以盡情衝刺,可是在跑道轉彎時,最好把腳步放慢,但是步伐要跨得比較大。」
他真的現場露了一手,遠遠地把其他一塊兒賽跑的男同學甩在後面。
現在,我看著小時後生日當天的照片,都會情不自盡地笑出來。
上了國中,功課變重,我被幾何搞得一頭霧水。
她,我的那個大朋友,學歷並不高,但是她本身十分聰敏。
她把我的參考書拿過去自習一段時日,然後就充當起我的數學老師直到國三。對於需要畫輔助線的幾何題型,她找輔助線速度之快,簡直可說是「神乎其技」。
拜她所賜,幾何變成我最喜歡、最拿手的項目。
長大後,我曾把這段學習經驗告訴同學,他們便開始叫她「法拉第」(一個小時候沒錢讀書的物理學家。)
其實,她不只是我的數學老師。
她也很喜歡詩詞,都是她自修讀來的;有事沒事就和我對上兩句。
「看到這個情景,你會想到什麼?」回鄉下時,她一邊問我,一邊看著龍眼樹下的鄉童悠閒地享受剛剛摘到的果實。
我回答:「最喜小兒亡賴,……」
「溪頭臥剝蓮蓬。」她笑著接腔,然後兩人有默契地擊掌:「辛大哥說得真好啊!」
夜晚,坐在稻田邊賞月,她又問:「看到這個情景,你會想到……」
「吼──」我大笑,「春花秋月何時了啊──。」
她楞一下之後,也笑了起來,知道我在取笑她一直重複的口頭禪。
我愛看電影,也愛與人討論劇情。
常常跟她一跨上摩托車就直衝到電影院。
有一回,我們在紅燈前停下來。旁邊也停了一輛重型機車。
那位機車騎士沒戴安全帽,瀏海挑染兼抹油;穿緊身背心,露出手臂上張牙舞爪的刺青;嘴裡還叼著一根煙。
我說:「我覺得車子剛剛好像顛了一下。」
「可能是輪胎破了。」她說。
「是嗎?我懶得下車看。」
「我也懶。我們叫旁邊的人幫我們看一下好了。」
在我阻止她之前,她已經對那位流氓哥哥開口了:「先生,可不可以幫我們看一下後輪是不是漏氣了?」
啊啊啊,我在心裡大喊,妳會連什麼時候被開山刀砍了都不知道!
「好的。」溫文儒雅的男聲。
呃?
然後,我竟然看到那個騎士並不是留在機車上看我們的輪胎,而是特地下車,蹲在我們的排氣管旁,微笑地說:
「沒有喔,氣還飽飽的,放心。」
如果我嘴裡也有一根煙,我一定會像漫畫裡的人一樣,楞得嘴巴大開,香煙吊在嘴唇旁邊。
離開紅綠燈後,我說:「妳真勇敢。」
「敢什麼?」
「剛剛那個人啊。妳不覺得他看起來……?」
「我的確看不出來他手臂上刺的是蛇還是龍,不過倒是刺得挺漂亮的。」
「……。」
與她對話真的十分有趣。
那天看完《刺激一九九五》後,我們討論得超級熱烈;回味劇情時,還會在同一個地方一起輕聲嘆氣、或是縱聲大笑。
《刺激一九九五》從此變成我最愛的一部電影。
有一次,剛進教室的男同學說:「剛剛教官放電影給我們看。」
「喔?你們看哪部?」我問。
「《刺激一九九五》。很精采。」
「《刺激一九九五》?」我興奮得叫起來:「啊!那部片好感人喔!」
「感人?」男同學狐疑地望著我:「那部片不是很黑暗嗎?」
然後兩人很快地討論起來。
我真是樂在其中。如果這是一場辯論賽,那麼這回應該是我贏了。男同學好幾次被我反詰得瞠目結舌。沒辦法,因為我的論點不只是我的論點,我連她(大朋友)的見解精華也偷過來,加以反芻,一併發揮了。
上了大學,我選了理工科系。
我讀過物理學家費曼的《你管別人怎麼想》,裡頭提到小時候他父親教導他觀察鳥類的情形,這讓我想到我的大朋友。
費曼讀MIT時,他父親有一天問他一個雜誌上看來的物理問題。費曼向父親解釋,可是父親聽不懂。
父親說:「我讓你就讀美國一流的學府,你卻無法將一個物理問題用淺顯的話向我說明白。」
你們覺得父親刁難費曼嗎?
不,我一點也不覺得,反而更珍惜我與大朋友一塊兒收看科學節目的時間,談著裡頭的細節。
我很懷念她。
當我書讀得越來越深,與她的交集越來越少時,我感受到她的驕傲,也察覺出她隱藏的失落感。
然而她仍舊有辦法隨口與我暢談,妙語如珠。
她很少談什麼人生大道理,可是我總覺得我因為她的話學到很多東西。
她離開世上時,我受到很大的打擊。
每次看到佐為離開阿光那一幕,我都會哭出來。
然後就會伸出手,想像自己也握到了那把佐為遞過來的扇子。
(故事,不會結束。)
06_Missing
2007-01-18T04:38:00+08:00
Loading related posts...
訂閱:
張貼留言 (Atom)
我好喜歡這篇 尤其結尾很強大:~)
回覆刪除其他篇關於你媽媽的故事我也喜歡
你媽媽很美~
謝謝~
回覆刪除認識我們的人都說我很像媽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