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姊妹

我沒有兄弟姊妹。小時候常常覺得家裡很無聊。

媽媽每天都指定一些東西要我背，背那些「鵝鵝鵝，曲項向天歌」、「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長大一點就開始背「Once upon a time, there lived a king and a queen...」。

我每天都很急著把它們背完，然後衝出門去和鄰居小朋友玩。

等了很多年以後，我終於有了一個表弟；再次年，表妹小南出生。


※ ※ ※


高中那幾年，交了很多好朋友。有一次表妹來我家玩，我把她帶到學校去陪我自習。

中午，和哥兒們坐在教室裡一塊兒吃外面買來的便當。表妹坐我旁邊。

「嘿，你以後想幹哪一行？」至德問立偉。

「當工程師吧，」立偉嘴巴裡塞滿飯，「不然呢？讀第二類組不就是要幹這行？」

「其實我以前一直想要當中醫，」戴著細框眼鏡的信華說，「我覺得當中醫蠻帥的，把把脈就可以大概知道對方得了什麼病；有時候又覺得他們很有哲理。不過，」他聳聳肩，「我又懶得多讀一科生物。」

至德轉向我：「姆奈妳呢？」

哈，輪到我了。正當我放下筷子，準備好好將我的雄心壯志發表成一份感人肺腑的演說時……

「欸，不對，」至德突然說：「姆奈是女生，將來嫁給一張長期飯票就好了。」

「……，」我雙手握拳，胸中燃起一股熊熊烈火……

「喂！」我一腳跨在桌子上，差點把便當踢翻，「憑什麼我將來要給男人養？搞不好我將來是養男人的料！」

大家一陣錯愕。

「是是是！在下小瞧妳了。」至德趕緊躲在小南後面，「不過姊姊要注意氣質，免得帶壞妹妹。」

他轉頭問化學高手宇翔說：「那宇翔呢？將來想幹麻？」

宇翔喝了口茶，緩緩說道：


「我決定給姆奈養。」


「……。」一陣寂靜。


「喔嗚──，」大家清醒過來後，興奮地吹起口哨，「真有你的！」

然後我發現小南開始歪著小腦袋思考這場機智問答的來龍去脈。不知道這對小學一年級生會不會有不良影響。

我趕緊把小南拉到教室外。散步。（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姊姊妳將來要不要養哥哥？」她把小臉抬起來望著我問。

「……再說吧。家裡沒地方養大寵物。」

「我們家也不能養狗狗。」她低下頭說。

我看著她，蹲了下來，輕輕說：「姊姊知道學校附近有一家賣狗狗的店，姊姊帶妳去逛好不好？」

她眼睛一亮，笑了起來：「好！」


※ ※ ※


小南很可愛。

郵差按門鈴，她跑出去看著我媽蓋章。過一會兒我帶她去街上逛，她指著路邊一個郵差的背影說：「嘿，剛剛的郵差伯伯耶。」

「不是同一個人啦。」我失笑。

「是同一個。」她說，「那個郵差伯伯帽子右邊髒掉了。籃子裡有一個黃色和一個紅色的包裹。而且我也記得他車牌最後兩個數字是３６。」

然後我才發現走在我旁邊的是柯南這樣。

當電視機前全部的人還在陶醉於小櫻可愛的魔法時，她會頭一個發現：「嘿，小櫻的魔法棒變了。從尖嘴巴變成星星。」


※ ※ ※


某年，《鐵達尼號》正紅。她跑進我書房裡：「姊姊姊姊，妳會不會彈《鐵達尼號》的歌？」

「會啊。」我把老鋼琴的蓋子打開，「妳要聽嗎？」

「要！」


一鼓作氣彈完後，我得意地問：「如何？」

她喝了一口茶，說：

「還可以。」

「……。」

什麼還可以？她明明應該眼睛發亮地說「好好聽喔」！

「出去出去！」

「姊姊妳幹麻啦？」小南捧著馬克杯被我推到門口。

「我要讀書了！吃晚飯再叫我！」


※ ※ ※


表弟是大阿姨的兒子，小時候眼睛就很大，一副古靈精怪的樣子。小南則是圓臉小眼睛，小阿姨的寶貝女兒。

然而小女孩越長越大，出脫得越是標緻了。

有時候親戚朋友說她長得像我，我都會有點心虛。唉，我老了，沒她漂亮。

跟她對坐，發現她皮膚真得很好（唉，小孩子的皮膚），想到嬰兒沐浴乳的廣告，就會忍不住捏她鼻子。

「借捏一下。」我說。

她也很想捏我，可是我看見她舉起的手臂又放了回去。

有一次我媽跟我說：「姆奈，我覺得妳脾氣不太好，以後要有耐心一點，尤其是對表弟妹。我看他們有點怕妳。」

「不會啊，我覺得我對他們很好。」

可是，我想起表妹舉起又放下去的手。她想跟我玩，卻又不敢跟我玩。


好吧。我下次會記得捏輕一點。


※ ※ ※


兩位阿姨的家都離外婆家很近。每次我跟我媽回外婆家玩，都可以看見表弟表妹。

因為我的到訪，表弟吵著今晚要睡外婆家，可是他媽不答應。

表妹也央求睡外婆家，她媽拗不過她，只好說：「這裡沒換洗衣物。回家洗個澡後再回來。」

然後她對表弟比了個Y的手勢，然後兩人就開始打起來。

習以為常。

她回家洗澡完再來到外婆家之後，我發現她懷裡抱了一堆玩具。

「姊姊妳在幹麻？」

「我還沒洗澡。我要進去浴室了。」

「喔，」她有點失望，「那我先去隔壁房間。」

然後我進浴室洗澡。


然後我洗完了把髒衣服丟進洗衣籃裡就跑去客廳看電視。


然後，一個小時以後，我聽到我媽跑來小聲地跟我說：「嘿，妳在幹麻！」

「我在看電視啊。」

我媽說：「小南哭了。」

「她幹麻？」我嚇一跳。

我媽敲了一下我的頭：「趕快去陪她玩吧。」


我進房，小南真的正在偷偷抹眼淚，手裡拿著芭比娃娃。

我腦裡想到不下一百種的開場白，可是還是選了最老套的，輕聲說：「哇，好漂亮的芭比娃娃。」

「……姊姊！」她轉過頭來，破涕為笑。

「她叫什麼名字啊？」

「我還沒幫她取名字。」

「那……，」我接過嶄新的芭比娃娃，揮動它的手，「大家好，我叫小南！」

她又笑了：「才不要！她叫姆奈姊姊。」


※ ※ ※


我很高興有這對可愛的表弟妹。

教他們寫書法字，我必須站在背後握著他們的手寫，也因此我自己從「不會懸腕」變成「會懸腕」。

教他們新遊戲，培養我的耐心與創造力，得到一份丟失已久的童稚感。

不過，他們似乎不再那麼纏著我了。自從舅舅弄璋，他們沉迷於玩弄初降臨世上的小天使。（或小惡魔？）

（我被遺棄了。）


「姊姊，我們來玩『碰恰恰』好不好？」小南跑過來。

「什麼『碰恰恰』？」我一臉疑惑。

「妳以前教我們的呀！」

呆了五秒才想起來，原來我曾把簡單的三拍子「竹竿舞」教給他們，只不過將兩根竹竿以兩條橡皮筋繩替代。因為他們一定對「竹竿舞」三字陌生，所以我把它改名成「碰恰恰」。

「好啊。」我笑著，從抽屜裡把橡皮筋繩拿出來。


浩浩蕩蕩多年歲月的差距。柔柔細細永遠不變的手足情。





──── 尾 聲 ────



「我一定要親手抓出兇手！」小南學著金田一二三，「我用我表姊的名字發誓！」

「唉，」我喝了口茶，「可惜妳表姊沒什麼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