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駕駛第一天,雷陣雨沒有像我朋友所說的「五點以前停」,反而是發了瘋地下,車窗一片水幕。
「我來開吧,今天不練。」教練接手。害我失望了一陣子,我一直很期待在馬路上真正地開車的。
「以後還有機會。」他一邊說,一邊與來車會車。對方經過我們的那一剎那,突然出現一大片水花,來勢洶洶,「啪!」一聲用力打向車窗!
教練偏頭躲了一下。
欸,這似乎讓我有機可乘──
沒錯!他在躲啥?
「教練──,」通常都是他取笑我,我這次抓到機會便不能放過!「車窗很堅固的喲,水花不會打進來的。放心放心。」
他斜了我一眼:「我躲代表我有反應能力。」突然方向盤一轉,一個急彎,「啪!」一聲,水浪在我車窗上破碎!
「啊!」好,我不僅躲,還叫了。
「彼此。」他輕鬆地說。
有一次在車上發現感冒糖漿,又聽到他沙啞的聲音。我問:「你感冒了喔?」
「是呀,」他拿起糖漿喝,「上個禮拜也咳嗽。所以感冒糖漿就常帶著。」
「那你蠻常感冒的。」我說。
他愣了一下,支吾:「其……其實我也不常感冒。」
呵,男孩子。
從來不示弱的性子。
之後一連幾次上路駕駛都是好天氣。我開心地飆到每小時七十公里。他又說了:「你們真該感謝我。你們開快車通常都害我被上面罵。」
回程的時候,由於行規上註明車子進出教練場都必須由教練親自開,他便指著路旁示意我停車換手。
路旁有檳榔西施吔。
他說:「再開過去一點。不要擋到人家妹妹做生意。」
我差點笑出來。
換手後,他優雅地打著方向盤。用「滑」的,不是握著。他把手掌攤平,手指打直,以微小的摩擦力控制方向盤。
他享受開車的樂趣。
方向盤打到盡頭時,會因為變緊而傾向回打。攤開的手掌滑過其上一圈圈的軟布;因為軟布纏疊,表面於是高高低低。
你有些顛簸地走著,推著。
路並不平。
遇到阻礙時,你所推的東西甚至會後退一些。但最終,你會了解到「後退」未必代表失去。因為方向盤後退回打時,也許正好是你想轉回的時候。
方向盤回打中,纏布一節一節劃過他的手。
車身靈巧地轉進停車位。
遠方,白鷺鷥起飛。
※ ※ ※
除了教練場的訓練、上路駕駛以外,我們還要練筆試。
他遞給我一份試卷,指著他的辦公桌:「妳就在我位子上寫吧。」然後他在我對面坐下。
在我還沒開始寫第一題時,我看見他從襯衫口袋裡拿出煙與打火機,開始抽煙。
在我還沒開始寫第二題時,「先生,」我抬起頭,筆不搖目不瞬地微笑道:
「我不喜歡煙味。」
聞言,他微愣,舉煙的動作停止,唯雲霧仍裊。饒富興味的眼神投射過來;與我對峙,他笑意更深。
靜。
卻在此時,隔壁桌的教練(他所謂「爸爸級」的人物)走過來拍一下他的肩,聲若洪鐘開口:「欸,很多女孩子不喜歡人家抽煙的。」
破局。他終究投降似的眨了眨眼,把一根幾乎沒抽的煙熄了,溫柔的對著我說:
「乖乖寫吧。我就在這看著。」
※ ※ ※
在這之後是最後一次上路駕駛。我們上山!
「前面紅綠燈左轉。」
「OK。」我切向左車道,跟著前方的車轉入另一條路。
午後雷陣雨並沒有完全終止。天空飄著極細的雨絲,不過雲層不厚,太陽從縫細裡篩出一絲一絲的金芒。
都是教練在指路,這地方我沒來過。抵達時,教練把車門打開:「下車吧。」
「下雨也。」
「怎麼?妳淋不得嗎?」
「……不會。」嘴巴這麼說,我心裡卻想著要不要拿傘。不過拿傘一定很怪。
我跳下車。
……是湖!
他靠在欄杆上,面向湖邊。我走過去。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陽光照向綠葉上的雨露,我看著它沿著葉脈下滑。
山嵐圍繞,葉尖上的雨露接近湖面,卻一直猶豫著未落下。
「我蠻喜歡湖的。」他說:「小時候搬過一次家。搬家前所住的村子外有一座湖,這是聽人說的。我一聽說便拉著一個鄰居小孩打算去看。」
「什麼?」我發覺我的聲音帶著驚訝。我穩了穩,說:「然後呢?」
「什麼然後?」
「湖呢?有沒有看到湖?」
他沒說話。
「說呀。」
「……不想。」他說。
「為什麼?」
「……就是不想。」
「告訴我故事我就請你喝飲料。」
「不要。」
「……。」
我們之間不應該只有無止盡的迴圈。
靜了很久。
我說話了:「湖,很漂亮。」
這句話能夠終止迴圈嗎?
※ ※ ※
筆試一點都不難,路考才值得令人緊張。當天每個學員都是各自到考場,我則騎著我的50 cc小機車。
一個爸爸級教練帶著全體學員繞場講解。
「……這邊轉彎時,自排的往右打兩圈,手排的往右打兩圈半。」然後他又指著他背後:「另外,還記得駕訓班裡那個地面上的白點吧?這裡,改成對準那個水泥杆直直往前。」
然後,所有學員一臉納悶。
因為沒有人看到什麼水泥杆。
爸爸教練若有所悟地回頭一看,笑起來:「喲,這裡的樹長得真快!」
話聲未歇,啪啪啪幾聲,爸爸教練便以迅雷之速快手摧樹地折下一堆枝葉。水泥杆可憐兮兮從樹叢後現身了!
身旁的女學員目瞪口呆。我則忍不住笑出來。
路考很順利,除了最後一關平交道。我和以前一樣在叮噹聲停後放開離合器起步時,突然聽到一陣微弱的引擎喘聲。
嚇!要熄火了!我反射性將離合器踩回去!
「催個油門嘛!」考官在我旁邊說,「你們怎麼都習慣不催油?真是……。」
「沒熄火喲沒熄火喲!」我答非所問地說,「你看你看沒熄火!」
所以我安全過關了!下車時我蹦蹦跳跳地跑到教練跟前。「恭喜啦!」他說。
「剛剛差點熄火。幸好我又立刻把離合器踩回去!」
他笑道:「回去好好拜一下妳的左腳!」
回去……。
要回去了……。
「那……,幾個學員說要一起去吃一頓,妳要去嗎?」他問。
我猶豫了一下,說:「可是有的學員不知道這回事,已經走了」我又看向天空,「而且好像要下大雨了。我想在下雨前騎摩托車回家。」
「嗯。」他跟著看向天空。
「那……我走囉。」
「……。」
「走囉,再見。」
「……。」
我騎著摩托車回去。
雨,還是下了。
※ ※ ※
「欸,妳要去哪?」第二年夏天,在櫃檯前填表的同學察覺到動靜而抬起頭問我。
「去把夢做完。」我拍拍她,便從後門溜了出去。
我不覺得這個世道適合拿記憶釀酒。很多東西放著放著就揮發無剩了。偏偏,我不屬於這個世道,模糊的夢境會被我釀成真實。但最後一步,我還須開罈。
躡手躡腳地走到練習場。教練車一部部散落在四處,各自緩緩前進。
我走向涼亭,很輕很輕的。眼前是一個人的背影。
背影。
他抽著煙。
我開口了:(這句話能終止迴圈嗎?)
「先生,我不喜歡煙味。」
他一愣,回頭。
驚喜的眼神。
「去。」他把手上的煙頭捻熄,笑了。
用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笑容,連夢裡也未出現過的、嶄新的笑容。
前篇:[隨筆] 他那種人(上)
駕訓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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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下角有涼亭,教練會在那兒吸煙。
右上角某張上坡起步,左邊灌木叢之外,就是白鷺鷥會出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