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手冊

（本文寫於 2007 年 4 月 20 日。）

「ㄅㄆㄇ猴園」的商標是三隻猴子，一隻遮眼，一隻捂耳，一隻掩嘴。廣告台詞是可愛的小朋友聲音：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可是我們還是忍不住要說：ㄅㄆㄇ猴園，真──的好好玩喔！

我從前以為這個圖像是ㄅㄆㄇ猴園因感念孔老夫子而獨有的創意，後來在美國忘了哪裡看到一樣的三隻猴子圖，非常驚訝，真想知道以猴為圖騰的典故是什麼。


我媽牽著我的手轉過樹林，看見一長排的大猴籠，同時飄有淡淡的腥味。一隻小猴看見我，蹦的就跳過來，撲向臨我的欄牆上，興奮的用力搖，啊啊啊啊不斷高叫。我瞧了，馬上走近，也不甘示弱搖拳啊啊叫。兩個靈長類就這樣隔欄面對面越喊越大聲，我舞到臉都紅了又笑著喘氣。

我媽：「好了好了。」

我：「還沒還沒！」（還在搖拳叫。）

我媽：「好了好了！」

我：「還沒還……」

噗的一下就被我媽用開襟外套蓋布袋，半拉半抱把我拖離戰場。


我們還去過「小叮噹科學園區」。有個「水往高處留」的斜屋。我小心翼翼踩進去，一踏入就輕呼一聲：

「唉鵝──會暈耶。」

我媽：「真的假的？」

我：「真的。你也快進來。」

我媽（踏入）：「……唉鵝──怪怪的。」

我：「唉鵝──怪怪的。」

我媽：「唉鵝──怪怪的。」

我：「唉鵝──怪怪的。」

……兩人便一步一唉鵝跟著往上涓流的水踩出了斜屋。


還有一個水牆，上頭一大群高分貝噴泉，人喊得越大聲，水泉就噴越高。一開始我跟著所有遊客對牆叫，但不一會兒我突然靜下來，延著水牆東找西找，然後問她：「應該有一個聽我聲音的東西，藏在哪裡啊？」

她微笑。

於是我離開水牆幾步，開始四處漫喊，結果很高興的發現附近有個台柱，對它喊，噴泉最敏感，一下就跳得老高！

這天，媽媽不只沒穿布袋外套，還陪我對著台柱又吼又叫。


我們去過很多地方，都是從坊間賣的小旅遊手冊看來的資訊。家裡永遠會擺幾本這樣的東西。我們沒有車，常要轉車好幾趟，公車、火車、上山客運……，所以必須很早起。晨曦灑入某個鄉間的小車站裡，靜。我的眼睛還是茫茫的，一副沒睡醒貌。坐在長椅上，媽攬著我拍拍自己的大腿，說：

「來吧，補眠一下。」

於是我躺下，在她懷裡繼續靜靜的等車。


「大自然花園」裡，有我見過最猛的鯉魚。飼料下去時，鯉魚搶，天鵝也搶，我真覺得鯉魚都被啄得滿頭包了卻越挫越勇。如果手指捏一根蝦味先半浸在池裡，天鵝不理，鯉魚卻不怕生，全部湧上來咬，這時候就可以「釣魚」了！將蝦味先提起來，魚會咬著不放跟起，半條身子都被拉出水面了！雙眼還冒出熊熊烈火！（？）

有個地方叫「火炎山」，我們農曆新年的時候去的，媽還邀了一個我最要好的同學同行。那天，整座山都放著新年到新年好的拜年民謠，同學悄悄說：「我覺得這些音樂有點俗耶。」

「不會呀！」我說，「我一直很喜歡這種音樂，又有古早味又歡樂。」

長大後，我把這段經驗寫在「傳統節慶」（林清玄著）的讀書心得裡，並把在山前與「嗶波」塑像的合照拿給喜歡潘迎紫的人看。再把我在山頂仿古雅室中搔首弄姿的獨照放入大學畢業光碟內，聲明：「每天都穿垮衣垮褲上課的我，小時候也曾經三八過的啦。」


旅遊手冊的資料會過期，所以每一兩年我們都會買新。偶爾也有誤導人的資料。

比如我們去一個照片雅緻的山林樂園，因為事先知道它近而小，所以當天並不打算漏失傍晚的繪畫課。抵達樂園時天陰，並下起了毛毛細雨，而且沒想到它小到比一個小學操場還小，裡頭零散的木製運動器材顯得很哀傷，站在裡頭感覺像一隻小白鼠在小籠裡踩小滾輪一樣。

「嗯……。」我搖頭。

我媽找到公用電話，打給繪畫班：「老師，今天姆奈要請假。」

我眼睛亮起來，沒有目的卻精神滿滿的亮。跟她一起重新翻起帶在身上的旅遊手冊，找到最近的市集，搭車前往。逛遍某個小鎮的手工藝店家，並在巷弄裡散步時見到美麗的彩虹。


旅遊手冊會列出各地著名餐館。有回我媽為了慶祝我生日，想帶我去吃大餐。我當天情緒有點低迷，家裡摩托車又壞了，並不想坐公車去。但受不了慫恿，還是出門。結果迷路。下車後步行許久，仍然找不到餐廳。我一路抱怨：「你看！就說我不想出來，你就偏要！」

媽：「你生日耶，不該悶在家裡的。」

我：「我頭很痛！腳又痠，」立刻掉頭，「我要坐車回家了。」

媽：「別這樣啦，再找一下。」

我（掙脫她的手）：「不要！你今天怎麼這麼討厭！」

媽：「……」

我當下覺得自己糟糕透頂。兩個人呆在那裡。

「我找了很久的資料，你一點都不疼惜，」媽輕輕說，「我很傷心。」

「……對不起啦，」我拉她衣角，「今天真的有點累。」

後來我們還是沒找到餐館。回家的路上，我們去了一家最熟悉的傳統小館享受小米稀飯和香噴噴的餡餅。


長越大，家境好的同學越來越多。漸漸聽到「今年暑假我們要出國」、「我去日本的時候」之類的話。而我跟我媽還是沒有車，只有一整排的台灣旅遊小手冊，舊的捨不得丟，新的越積越多。


上阿里山時，我見識到極冷的氣候。夜裡，抓了好多誤闖入室的飛蛾，將牠們送出去。忍不住想在棉被裡穿毛衣，媽又逼著我脫掉，說早上跟太陽爭早起床時，沒多的衣服套，更會冷得受不住。

第二天早，我們離開小屋，跟著稀薄人群幾乎摸黑的前往另一個山頭。抵達時，天穹漸顯。待日頭一探，乍時光輝滿佈，天堂一樣彷彿四周都有無聲的福音。回到餐館吃早飯時，我在館外拍下窗上反映的日出，餐館裡的靜物也透過玻璃入了鏡頭。交疊的影像，魔魅的氛圍。

窗內，一個小書櫃，清清木質反射淡淡的晨曦。書櫃前有個小女孩，倚在母親懷裡靜靜的睡。櫃上有一排舊冊子，嬌嬌小小，橫橫豎豎，攤開的書頁上，有幾張漂亮的風景照和愉悅的敘述文字，

領著你走過一切，記錄你走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