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

校園又一角

（本文寫於今年五月，為回應某則關於留學生活的討論串。）

一、來美七年，見過一些不適應美國留學生活的例子，也見過最哀傷的結果。關於原 po，我誠心希望有人可以打電話給他的父母，讓他父母親自前來美國接原 po 回台。


二、關於種族歧視，因為我讀研究所（種族熔爐），而且大部分時間是個窩在實驗室工作的 RA，所以種族歧視感受不深。

遊民很喜歡跟我要錢，但我遇到的人都有禮貌，我說對不起我沒帶錢，他們還會安慰我說沒關係。

美國同學約我去唱卡啦 OK，那是一個小酒吧，客人隨意上去唱，台下便隨意聽。直到我點的席琳迪翁「That's The Way It Is」前奏一出現，全場突然安靜下來，因為那個極度空靈溫柔的前奏與之前所有鄉村搖滾曲風完全不同，一整個像誤闖莽原的小白兔。我有點尷尬，看見全酒吧的人都放下食物抬起頭看我，明明很安靜，我唱著唱著卻漸漸聽不到自己麥克風的聲音，以為自己拿麥的技巧不好（我在台灣也不唱 KTV），很洩氣，乾脆閉嘴不唱了。

我不知道是那裡來的魔魅之力，這一閉嘴，惹得台下每個人都激動起來，不斷對我說：

「不要緊張！」

「我喜歡聽你唱歌！」

「你唱得很好！放膽開口唱吧！」

終於，看著台下每一張鼓勵的面孔，我重新開口，台下應和著節拍掌聲、高舉揮舞的雙臂……。當我演唱結束時，整個酒吧歡呼到幾近瘋狂。穿著性感小可愛的女孩衝上來抱著我又叫又跳，我不知道怎麼辦，只好不斷報以微笑，對全酒吧的人。

「發生什麼事？」我如夢初醒的問。

「他們都很愛你。」美國同學回答，卻不是以單純讚美的口氣，而是帶了一絲跟我一樣的疑惑。哈！除了「我看起來就像一個誤闖美國的亞洲小白兔」，我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解釋那場高潮。同學也許已經習慣我了，但大部分的人仍視我為外來，幼嫩的嗓子、異族的口音……；對，「歧視」，可是那個「歧」，也許只是「異」而未必是「貶」。就著一點唐突的美感，我居然因為這異樣的眼光而留下有趣愉悅的回憶。物理專業上，我本就不曾感受過種族帶來的不便，而生活上，我漸漸懂得藉著那丁點兒異國風情（抹滅不掉的口音與面貌）撒一些小嬌。你越自信越從容、越懂得用寬容的態度看待不同的眼光，他們就越喜歡你，即使你「異」。


三、 關於如何在美國久留，我也經過掙扎。大學畢業後來到美國兩個多月，相依為命的母親便在台灣因意外過世。靈魂被抽走，我每天都記不清今天吃過了沒、睡過了沒，遑論課業。從未接觸過的研究所課程、陌生的語言、繁重的第一年 TA 工作……，我很想要吸收些什麼產生些什麼，卻怎麼樣都是空的。

同學們都在第一年結束時考博士資格考，很幸運的，那是系上資格考改制第一年，考題難度從以前的研究所程度，改成大學程度。我大學學得很好，所以便通過考試了，這結果對我來說是令人振奮的新氣象。

我在學生交誼廳發現一台數位鋼琴，那是帶我去唱卡啦 OK 的同學建議系上買的。我實驗做累時會去彈一彈，也會去離研究大樓很近的音樂系琴房。

我小學學了四年琴，我媽沒錯過任一堂課。對，我媽。她每堂課都旁聽為我做筆記。

我的課業從全部 B 變成每堂都拿 A。我的實驗成果發上很好的期刊。我的畢業論文答辯頗獲好評。答辯宴會上，我彈琴給教授和同學們聽。

後來，我為國家實驗室與普林斯頓大學工作。國家實驗室裡沒有琴，我就自己買一台數位，剛來不久，我便在同僚的婚禮上當了一回琴師。普大 EE 大廳門邊有一台琴，直立式，音量無法調小，加上建築物構造因素，琴聲一旦揚起，我猜全棟樓的人都聽得見，好害羞。

有回我邊吃晚餐邊等校公車，坐得靠近大門與琴，主要是為了留意公車動向，也想觀摩當時正在彈琴的某個同學，雖然不熟練（應該是 Rachmaninov 的作品），可是我覺得非常好聽。他卻頻頻回頭看我看大廳，大約是一直出錯很不好意思，偏偏琴聲大得像昭告天下似的。

「我喜歡聽你彈琴，放膽彈吧。」我微笑。

如何在美國久留？我接受自己與別人不同的地方，以幽默的眼光看待它們，並感謝美國的兼容並蓄；又找到了專業以外的情趣，並藉著它與心目中最重要的那個人產生連結，於是，我想念的家鄉，便慢慢清晰起來了，即使離鄉千萬里，我仍然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