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的代表色是：白、紅、綠。
聖誕老人身上只有其中二色：白與紅。
但是，──
我的聖誕老公公是綠色的。
※ ※ ※
國一美術課，年輕的老師發給我們一人一大塊黏土；他詳介完捏塑與雕刻的技巧之後，學生們便開始動手探險了。
黏土是綠色的，濃濃的綠色。
真是不凡。
用黃膚色的手去捏弄褐色黏土，你會覺得你融入了黏土的世界；但在塑作綠色黏土時，我會覺得是細細的綠土屑跑上來裝飾我的手。我歡迎它們。
我一下就想好要做什麼了。這個作品將解開我的身世之謎。
哈，言過其實了。
我要做一個駕著雪橇飛翔的聖誕老公公；我在聖誕節出生。
※ ※ ※
我的作品深受老師喜愛。
「哇！最高分耶。」同學大呼小叫。
很高興，但我最在乎的並不是分數。我滿心歡喜迎接這位聖誕老公公帶給我的安逸又慈祥的感覺。不知道老師是欣賞我哪一點；如果他是欣賞我能顛覆「冷色系表現不出安詳的作品」這種觀念，那我跟老師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了。綠色，原是生機蓬勃；在我的作品中，它卻謙遜起來，生機蘊藏在聖誕老人飽滿的胸腹中，不刺眼，而是緩緩地透出慵懶而溫暖的熱度。
大家圍著我吱吱喳喳。
「好可愛的耶誕老公公喔，你真幽默耶。」
可愛？幽默？噢，不不。你們不了解我。我是故意顛覆綠色給人的一般觀念才做出這樣的作品。這是安詳的藝術品，不是幽默的作品。
「你打敗了每次都最高分的美術才子耶。」有人小聲說著。
我側頭望向仍坐在位子上的他，竟直接對上他送過來的眼神。
沒有敵意，他的眼神只有一點點落寞。
卻也沒有笑容。
我們兩人之中沒有一位把眼神轉開。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我的老公公上，我很自在地注視著才子；雖然耳邊充斥著對老公公的品頭論足……
「妳太強了！竟然在雪橇旁邊插一個『休息中』的牌子！」
「這樣就不用做馴鹿了。高招！妳偷懶有妙方喲。」
我聽到這裡不免把注意力回過來，苦口婆心地對他們解釋：這不是偷懶，這是偷閒。我最自豪的地方就是：老人的睡臉雖被聖誕帽蓋住了，卻仍然能從作品的整體氛圍想像出他的慈眉善目。（雖然我確實對表情雕刻完全沒辦法。）
當作品完成時，我何嘗不想為聖誕老人做兩隻小馴鹿，前腳跨在雪車上，偷覷著聖誕老人閒逸的睡姿？可是，黏土不太夠了。
沒有馴鹿，就多了想像空間。我的作品仍是很美好的。雖然跟預設的「飛翔的聖誕老人」不太一樣。
※ ※ ※
他，才子，做的是肩膀以上的人物塑像。
我是做不出來的。我說過，我對雕刻面部表情不在行。
我注視著聖誕老人放在大肚子上的大手，數著它的皺紋，愉悅不已。
然後，我聽到老師宣佈：「部分同學做得不甚理想，所以我再給同學們一次機會。你們可以重做，或多做修飾，我會再打一次分數；但原來的分數也會保留。」
我沒有重做，我真的很愛聖誕老人。才子的第二次分數比我高了，他把人物塑像修得維妙維肖。
然後，他走過來了，帶著笑容說：「妳的聖誕老人真漂亮。」
※ ※ ※
上了大學，跟同班同學一起去鶯歌捏陶。
大家唱著第六感生死戀的歌，做著歪七扭八一點也不浪漫的作品。
架子上有一個作品吸引了我的目光。
一個綠色的聖誕老人。
※ ※ ※
「我朋友的作品。他還在大學唸書，美術系。」陶藝師傅對我說。
這個聖誕老人一點也不偷懶：很有精神地站著，背了好大一袋禮物；沒有雪橇，他一個人就荷起了全世界的幸福；滿面的笑靨，我看到我故意蓋的聖誕帽移開後暖得發光的面容。
彷彿有金色的光芒在他身圍流轉著。
「我朋友說，他國中時看到班上同學用綠色黏土做了一個聖誕老人，特別難忘，也就跟著做了一個。」
嗯。
「噢，這作品有名字的。」師傅說。
「是什麼？」我有興趣。
「他叫它『聖誕樹上的精靈長老』。」
「啊？好複雜的想像力！」
我笑著搖頭；我會直接叫它綠色聖誕老人。得知兩人迥異的思考模式，我就此想像當年那橫在男孩與女孩之間、用嚮往也突不破的一牆疑慮。
※ ※ ※
然後呢？
然後，大學畢業，我來到美國讀書。
超市旁的小庭園廣場擺滿了一株又一株的聖誕樹，活生生的。我知道，美國人喜歡在耶誕來臨時把聖誕樹帶回家打扮。
一對夫妻正在選購聖誕樹。很溫暖的畫面。
選定後，老闆喚來兩個工人抬樹。
樹被搬起的那一剎那，枝葉猛地抖動一下。
然後，我發誓，我看到了：
抖動的不只枝葉，
有一個綠色的小人在裡面！
「Wait a moment!」 我急喊。
兩夫妻狐疑地望著我。我小跑步來到聖誕樹跟前，用力地盯著瞧。
沒有。不見了。
連忙道歉。兩夫妻笑得很和氣，直說沒關係。聖誕節要到了，大家心情都很好。
走出廣場，街上安安靜靜的。我的思緒亂飛。突然，鼻尖一冰，我仰起頭……
下……下雪了？
第一次看見雪……。
「Snow! It's snowing!」幾個小孩歡呼起來。喜悅，喜悅。一場雪把街道喚醒了。
我彷彿看到聖誕老公公醒來，拔掉「休息中」的牌子；馴鹿們開心地跑過來。他們開始了一段長程的飛翔，在濃濃綠綠的耶誕樹林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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