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11日 星期二

畫畫

姆奈畫貝克漢


我小時候有一本畫冊,封面印著「大同商專」。(我有非常多大同商專筆記本,多到同學都會問我哪來的。告訴他們我以前是大同商專畢業的,可是都沒有人要相信。)裡頭那一條條橫格線並無礙,照畫不誤;有加菲貓,有歐弟,還有小熊。小熊十分擬真,是照著美國舅舅寄給我的繪本畫的,故事是說有一隻小熊跑去拜訪奶奶,沒有遇到大野狼。除了熊家族的成員都一向直立、從來沒用四隻腳走過路之外,裡頭每張素描都寫實,毛髮一根根相當細緻,知更鳥活靈活現像是會跳出來唱歌一般。

我畫得非常好。

我很會畫小動物。記得小學時,老師把我們的暑假作業圖畫貼到佈告欄上,問大家最喜歡哪張作品。同學們大聲說「小狗!小狗」,坐我前面的阿棋叫得尤其大聲。小狗就是我畫的,兩隻一坐一趴相偎,茸茸毛髮在風拂下輕顫,眼睛會出水。我很喜歡小狗,也很喜歡阿棋。

阿棋就是〈論語〉裡生日會上最會跑步的男同學。拿筆姿勢有點古怪,筆桿尾會往前傾,可是寫出來的字很秀氣很迷人。他來過我家不只一次;有回他指著陽臺上晾的衣服問:

「哇,好多內褲!那是你的內褲嗎?」

我抬頭一看,大驚,急得趕緊否認:「不是啦不是啦!那是我表妹的!她昨天來我家玩!」

(話說我表妹那時應該還在包尿片⋯⋯)

第二天上學,阿棋就到處跟別人說在我家看到很多我的內褲。我回家哭著跟媽媽抱怨那天為什麼沒把內褲收起來。

畢業前夕,阿棋在我的畢業紀念冊他檔案欄裡寫著:

「最喜歡的東西:內褲。」(旁邊還畫了好幾件⋯⋯。)


畢業紀念冊把我的通訊地址印錯了。上國中後,偶爾會接到來自小學同學的卡片,其中有好幾封是我大老遠跑到那個錯誤地址處領回的;還是難免漏失幾張。

一直沒有接到阿棋的信息。我想,他會不會寄錯地址了?我沒有回信,會不會讓他誤以為我不高興了?

其實,我一直都很喜歡他。



我不擅畫人物,這輩子只畫過三次真實人物素描。一是國家地理雜誌封面一位頭頂傳統瓷器的妙齡中東女孩,二是足球員貝克漢,三是空中英語教室封底隱形眼鏡藥水廣告裡的金城武。我媽說我畫得比金城武本人還帥。(其實就是根本畫不像的意思。)


國中教室佈置主力,一向是那位才氣縱橫的美術才子。最驚動武林轟動萬教的作品是某次侏儸紀公園主題,整個教室張牙舞爪的恐龍與綠壓壓的叢林,全部都是他畫的。

那時,我收到一張書籤,上面是一位中國古典美女水墨畫像,站在森林裡,身著透明輕紗,被蝴蝶、小鹿、野兔等等動物簇擁。旁邊題字:

「巫山神女。」

我看了就很喜歡,還覺得「神女」這詞比「仙女」更好。「仙女」聽起來空靈無力,(所以我不喜歡水晶音樂,)「神女」有氣魄得多,卻仍不失女性魅力。我還把上面這段想法講給媽媽聽,結果我媽很為難告訴我「神女」所含的負面意義。我聽了很驚訝,不過我也不想管什麼楚王典故,反正我就是煞到那張書籤(煞到程度僅次於那位左鼻翼有小巧銀環、眼神憂鬱的中東蘿莉),一定要依樣畫下來。

結果畫了一個禮拜都還沒畫好。我把書籤夾在「大同商專」裡帶到學校,有空就畫。同學們傳閱我的畫冊,挺津津有味的樣子,讓我感到有些得意。自習課時,突然拋來一張紙條,打開來看,居然是美術才子傳給我的,說想再借一次我的畫冊。我受寵若驚,趕緊把畫冊拿出來,臨時想到神女書籤可能掉落,於是將書籤抽出,再把畫冊傳過去。

等了一會兒,紙條又拋來了,上面寫著:

「對不起。其實我想借的是書籤。」

哎喲,心花開了一半就謝掉了。他拿到書籤後,我見他低頭持筆認真了起來。

下課後,我走過去問:「怎樣?」

「好了。」他答,從抽屜裡拿出他的神女素描。

我花了一星期未果,他只花不到一節課。巧笑倩兮,她憐視指尖上坐落的鳳蝶;小鹿依戀的倚頭摩搓她身上的薄紗;萬獸似受催眠,孺慕而愉悅的姿態如一場靜止的舞蹈;陽光帶魅,穿過枝葉後投射在動物們微屈的腿膝上,像隨時預備為朝聖而跪。



沒想到我會在大學宿舍裡的電視上再度看見他。室友知道電視裡的人是我國中同學後,開始熱心的問東問西。我說他很會畫畫,我們教室佈置都拿第一名。「噢,對了,他那時的偶像是金城武。」我加註。

「欸?」室友偏頭仔細回憶電視節目的畫面,開口道:

「經你這麼一說,我發現你同學長得很像金城武耶!」

「……,」我忍不住大笑。上次何士緯說他喜歡 Hunter X Hunter 裡的西索,這位寶貝室友也立刻回應說他長得像西索。

「我跟你說,」我拉起她的手充滿期待的說,「我很喜歡朱茵喔。」

室友:「⋯⋯嗯?」


⋯⋯呿。




陽光仍然帶魅,穿過窗櫺。他沙沙畫過薄紗,紙上有炭粉輕彈,迎陽光淡漠而揚。光影以鼻樑俐落為界,修長的睫毛在眼尾留下松蔭;他眨了眨,彷彿見到筆下的鳳蝶活過來翻了一次翅膀。

在教室另一端,就著窗光注視作畫者而受蠱的,則是我。

1 則留言:

  1. 小學有回作業是水墨畫,題材不限。我不會水墨,只知拿毛筆沾水彩。很多同學描摹國語課本裡的唐詩插圖。我在課本裡沒找到令我心動的風景,於是不自覺的拿起了李潼的書《順風耳的新香爐》。

    最後,我畫了一座媽祖廟。看著書裡的插圖。看著腦海裡那座大溪觀音寺。

    如果我沒記錯,大溪那座寺廟,同時供奉觀音與媽祖。佛道不分,有一種混沌的溫暖。

    李潼的《廟會》,是我最愛的歌之一。從此我看到石獅總是忍不住抱,又遙想戰天神的魂魄。神話,浪漫盡是。

    毫尖漾金,從樹間鋪向寺廟之頂。我的畫裡一定有陽光。瓦間的青苔,水塘的龜。默娘的微笑。遠方,林裡穿出的風,還有,撿著水漂石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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