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捧著一包花生,在小工廠旁的臺階上坐下。夕陽餘暉中,年輕的女孩們從澡堂裡紛紛走出來,遠遠輕聲笑著;薰風一拂,笑語便飛散如夢。桂花,開得更輕,一株孤靜的立於澡堂與工廠之間的走廊轉角處,迴避了澡堂門口的浴香。清芬在轉角簷下保留幽涼,瀟灑高雅的流往她身周。
格。
鞋聲點地。
女孩聞聲,抬頭。
「小姐……」來人甫開口,女孩倏地抓住報紙包站起,眼見有兩個工廠女孩恰好走過,她盤算著自己應不是他喚的對象,想躲入女宿。
「我指的是妳。請妳留步。」男子再度開口,音色仍然從容。
路過的兩個夥伴遠了。
女孩呆著,手足無措。桂花的幽涼失效。
羞澀,容易受驚……,兩人在這方面一點都不相似呢。男子心裡想著,微笑淡似月暈;右手舉起,清脆一彈指,同時由下往上畫弧的左手腕上竟憑空出現一隻雲雀。
在女孩驚訝的眼神下,他微微俯身。鳥兒順著護送之勢飛到地面上,踱起步來。
再度抬頭,男子已消失無蹤。
小雲雀搖著屁股,一步一步往前跳向再度坐下的女孩面前。女孩攤開的掌心上有小小的花生米。
貌似二十出頭的男子。
剛畢業的十八歲的女孩。
* * *
她喜歡從最小顆的花生吃到最大的。所以,吃花生時異常專心,像數數兒一樣。
巷弄口走來一個男孩,一步一頓的彎腰,在地上挑揀著什麼,然後放進褲袋。臉上有塵土,掩不了清秀的面孔;十一二歲的身子抽長了,嗓音仍然純稚,哼著小曲,看到小黃搖著尾巴跑來時高興的喚一聲,蹲下抱拍一陣,讓小黃舔了滿臉。
走到女孩面前時,他停了下來。
赤足無聲。足足過了兩分鐘女孩才發覺。
看那孩子雙眼骨碌骨碌直盯著自己手裡瞧,她便把剩下的花生分了他(都是大花生),鼓起勇氣問了:
「你最近才搬到這?我無看過你。」
「黃仔熟識我。」男孩應著,吃花生時也很專心。
過年時,女孩回家,才發現男孩是同鄉;背著行李走過秘密橋時,見他從鄰村口跑了出來。初三下午,陽光頗暖,女孩端出一個小碟子,遞給坐在階前的男孩。「厝裡的年糕。你食看覓。」
騰騰蒸氣在冷冽的空氣裡飄出一朵一朵雲。男孩趁熱吃起來,讚著好味;說他大伯母炸的年糕較酥,但帶了焦。女孩靜靜聽著。男孩說罷,目光落在磚牆前的植物上。「這是什麼樹?」他問。
「玉蘭。」
「那咧?」男孩指著另一處。
「桂花。」
妳好安靜。男孩笑開,抹了抹嘴。我有個同學,長得與妳相像,可是大大咧咧,還很愛到處跑。男孩繪聲繪影說了起來。
「恁兩个若是做朋友,毋知會安怎?」
是怎樣的經歷引導妳改變,讓妳最終領著另一個女孩成長如此?
察覺到身邊的目光,思緒游移在花草間的她回頭一看,竟驀然發現眼前的男孩……
似曾相識?
* * *
多年以後,她結了婚,離了婚,帶著四歲的女兒住進一座大宅戶做家管。
一日,薰風。她向鄰居孩子們打探,卻問不出小女孩的行蹤。
「她說她要去探險,就跑掉了。」孩子們說著。
她向主人報備一聲,亟欲出門尋找。主人的長子幫忙,牽來腳踏車,載她上街到處查索。時間流逝急速,卻苦尋不到。騎到一個荒廢的小庭園時,聽到人語。腳踏車慢了下來,彎過牆角,發現一個的幼小身影。
「薰!——」
她下車。迷路的小女孩回頭,見到了熟悉的面容,激動的喚著媽媽張臂奔過去,撲向她懷裡用力哭了起來。
她緊緊抱住,微笑哄著,不停安撫。
「桂小姐。」穩雅的嗓音。
她聞聲抬頭,見到女兒方才所在的牆角裡,走出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
抱起女兒,她回頭對主人的長子說:「謝謝少爺載我這程。待會兒我可以自己走回去。」
主人的長子看向那年輕男人,起先不語。最後,「那妳小心。」叮囑過後,方騎了腳踏車離開。
「妳辛苦了。」他溫柔問候。
「不會。」她微笑。懷裡的孩子累得睡著了。
「孩子的眉目有桂小姐的神色。」
「希望她的心比我更強壯。」母親的回應。
男子伸起右手,手腕緩緩轉旋,指間流淌的風氣中逐漸浮現橘紅而尾尖嫩黃的花瓣紛紛;隨著風流凝聚為一朵,亭亭倚在男人高舉的手中。踏前,「我們會照看妳。」他說。
她移後一步,拒絕得安然。
男子住手,微愣的表情。
「能不能把我的福份,統統轉交給她?」
她側頭,注視著孩子的睫毛,專心一致,像在數數兒。畫面映在男子眼中的水幕上,舉在空中的手降了下來。薰風帶起小女孩耳際的髮絲,男子伸手,仔細撥開,在小女孩耳際別上那花朵。
好。他答。雖然這福份,不是單憑他出手就能轉移的。
「這應該是天人菊,澎湖與北台灣的花,」她說,「有很強韌的生命力,在夏季一大片一大片的開。整個沙灘的橘紅色。」
這次,換他靜靜的聽。他望著遠方田野一群覓食的雲雀,舒心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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