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再度搭訕

豔夏，午後陽光幾乎把眾生燙熟。街上行人來往，憑著排排店家門口吹出的空調冷風苟活。

一家電子專賣店的自動門打開，隨風吹出一陣爭執聲：

「老先生！你就算去別家店找也是找不到的！」

「你就把所有收音機都拿出來讓我聽聽看不行唄？」

老伯鄉音很重，原來是個外省人。會不會是口音造成他跟店員溝通不良？我走進去瞧端倪，老伯已經急得滿臉紅。

我問：「老伯伯，你想買什麼？」

店員搶白：「他說他要聽廣東的廣播。廣東！哪有這種收音機可以收到那裡去？」

老伯看向我，眼裡有話。我狠心忽略，殘酷回答：

「真的沒有這種收音機。收音機只能收當地的節目而已。」

「你們以為我沒錢買最好的收音機嗎？」老伯激動，亮出一個鼓鼓的信封袋。

我看他情緒不定，老態龍鍾，搖搖晃晃，於是上前扶了他一把。

我心下忖度一會兒便說：「我想今天大約買不到那種收音機了。老伯伯先回家休息吧，改天再讓家人陪你出來買。」

老伯很氣，開始語無倫次。我幫著他把錢袋收好，走出商店街。

「老伯伯住哪兒？」

他念出一串地址。天哪，那裡頗遠的，我看他行動與神智都不太俐落，他是怎麼來到這的？我招了輛計程車，又懷疑他能順利到家，於是拿下主意，也跟著坐上車。我把地址複述給司機，悄言：「我怕這老伯記錯地址，待會兒可能要麻煩司機先生繞路找路。」

「沒問題。」司機豪爽答應。

計程車駛進郊區，綠蔭鋪下，艷陽氣勢銳減。我試著跟老伯聊天，可惜他說的話我漸漸聽不太懂。

後來我們發現，地址是正確的。

一位年輕婦人急急迎向老伯與我，說了一些道謝的話，把老伯攙扶進屋院。最後，我走回在巷口待命的計程車，搭回市區；付車費時，司機連忙推回，說他不要這筆錢。我目送車子離開，心裡回憶之前與年輕婦人的對話。

那時婦人問我：「我爺爺到底去了哪裡？」我說他去買收音機。

「我們早已經幫他買了新的收音機了，」婦人心急道，「他到底哪裡不滿意？」

當時，老伯就坐在屋院裡，不發一語望向夕陽。

望不過海峽，望不到家鄉。


※ ※ ※


我遇過一個生意不好的臭豆腐攤；掌攤的老人要七十歲了我想。因為那灘黑漆漆的回鍋油，我沒有吃他的臭豆腐，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塞錢給他。他一看，立刻想盛上一大盤食物給我，我嚇得說：「不不，我現在好飽吃不下！」就逃跑了。

我遇過一個可愛的男生。他沿路義賣原子筆，不過業績好像不太行。我想，現代人真是忙碌得不懂把握機會「邂逅」。我等他走來，跟他問好，就這麼聊起來；雖只短短幾分鐘卻話語投機。最後我買了一套原子筆，兩人都很開心。


我遇過一個冷清的冬晨；好冷，陰雲密佈。抵校每個高中生都呼著白氣低頭疾行，想趕緊躲入教室裡預備早自習的晨考。

只有一個男學生，在滿棟日光燈通明的建築物外，在灰冷氣候裡，孤零零抱著慈暉社的捐獻箱，一遍一遍繞著校門內的圓環，嘴裡喊著：「請大家發揮愛心！五塊一塊都不嫌少喔！」

他走過去，對著一個急步的同學喊：「五塊一塊都不嫌少喔！」

他走過來，對著我，仍是說：「五塊一塊都不嫌少喔！」

我停下來。他眼神瞬現喜悅。

然後他整個神采都飛揚起來了──當我把週末想拿來看電影的資金都塞進箱子時。我出手後隨即繞著圓環離開。

「謝謝！謝謝！」他驚喜得抱著箱子亦步亦趨跟著我繞。我回頭擺手笑道：「不不！別客氣。」他仍是不停跟蹤：「妳真好！妳好有愛心！真的！」

啊啊，打住吧，你這樣跟我好害羞喔。


暗色天穹下，有一道暖光尾隨兩位高中生繞亮了一個小圓環。


※ ※ ※


我抱著包包與原文書往圖書館前進，眼角餘光瞄到後方有個拄著拐杖腿包石膏的女士。

到了圖書館，我手忙腳亂把厚重的玻璃大門打開，往裡頭走，想找個好座位。

突然，我想起：那位女士似乎也是要來圖書館？

猛地回頭望，──果然，她正往大門逼近！


「借放！」

我啪一聲把一疊原文書擱在某個同學的書桌頂架上，忽略他的錯愕，快步到入口處，在拐杖女士試圖將兩拐杖交到左手之前打開那扇重門。

「謝謝，謝謝。」女士表達感激，她還說了一句我不同意的話：

「現在很少學生跟妳一樣會為別人著想了。」

我笑答：「沒有啦，是大部分的人比較害羞，有那個心卻不好意思做。」

「是這樣子啊……。」她對我燦爛一笑。


引她走入圖書館後，我便回到那疊原文書那裡，把它們重新抱起來。

「嘿，歹勢喔。」我傾身偏頭向座位上的人和氣地道歉，──欸，原來是一個帥哥耶。

「沒關係。」他笑著回應。


搭訕真令人快樂，半個小時內我就賺到了兩朵笑容。


※ ※ ※


百貨公司前的小廣場上，常有一些做街頭表演的年輕人；黑人尤多；甚至有人將銀漆塗抹全身，裝扮成金屬人像，在大太陽下立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供人照相。

角落都擺有零錢箱，收集路人的打賞。


我看到一套出色的街舞。有詼諧，有灑脫，有優雅，有性感，還有特技！圍觀群眾的笑聲炒熱廣場，我於是熱血沸騰，忍不住抓了一個最簡單的舞步跟了上去。

群眾見狀，一聲喝采！舞者回頭向我微笑，還特地把腳步放慢，舞姿簡化，開始表演輕鬆歡愉的大眾舞。

我依樣畫葫蘆跟跳了好幾步。過了一陣子，不只我，六七個好奇的圍觀路人都加入學舞！越演越大，竟然吸引了一個大大大大圈，裡頭還有隔壁跳槽來的金屬人表演機器舞湊興！

樂翻天了！好熱鬧。音樂結束時，廣場所有人都笑到不可開交，連百貨公司石砌高樓的落地窗內都貼著一群觀眾。

每個零錢箱都滿了！我也出手大方。舞者突然喚住我，拋來一包牛皮紙袋。我接過，瞧見裡頭有一瓶尚未褪冰的啤酒。

我大笑，開心向他舉瓶致敬；然後轉身，精神抖擻繼續往前方不遠的石橋走去。

橋上的孩子們正開心地向河船中遊客揮著小手，水波瀲灩成一片綿延不停的夏意與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