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25日 星期三

[隨筆] 成長戰爭


我小學的時候很不喜歡跟男生玩。

有一次跟媽媽說自己在學校跟男生對吼的英勇神態,媽媽便皺著眉頭說:「妳怎麼那麼兇?」

「哪有?我對女生很好的。」

「那妳不能對男生跟對女生一樣好嗎?」

「為什麼?女生就是應該要討厭男生才對呀!」

「什麼怪理論?妳的脾氣要收斂一下,下次要對男生好一點。」

「才不要。」

「喲!妳講不聽喔?」

「可是別的女生都討厭男生呀!」

「妳可以帶頭先對男生友善一點呀。」

然後我就很不服氣地嘟著小嘴離開了。


※ ※ ※


媽媽日記:「姆奈討厭男生。這點要多加注意。」

咳,說得好像我將來會變成同性戀一樣……。她大概不知道第二天我在學校玩「梅花梅花幾月開」,當所有女生都不願意圍圈和男生牽手時,是我阻止了她們猜拳的動作,硬著頭皮主動跟男生牽的。


※ ※ ※


有一次沒跟媽媽報備就跑去同學家玩,直至夕陽下山。

一進門,我還沒看清楚她的表情,就立刻迎接了熱辣辣的一掌,我驚得來不及哭。

「妳去哪裡?」

「……同學家。」

「為什麼不打電話回家說一聲?妳知不知道我找妳找多久!」

她拿起衣架立刻往我身上招呼。我忍著眼淚,一個字也沒說,也不敢看她。

她幾乎沒打過我。那次是她有史以來最激動的一次。


※ ※ ※


媽媽日記:「今天動手打姆奈了。她沒有頂嘴沒有哭鬧,大概是因為能了解媽媽的擔心。」

嗯,我當時有那麼懂事嗎?(努力回想中。)


※ ※ ※


小時候學了四年鋼琴。媽媽管得很嚴,我則常常彈沒兩下就唉唉叫。母女倆經常對峙。

「好累喔。」

「拜託,妳才彈半小時耶。」

「累死了。」

「快點去練琴!」

「人家真的很累!」然後我就把自己甩到床上裝睡。

可是到最後還是被她拎起來擺在鋼琴前面。


※ ※ ※


媽媽日記:「姆奈練琴時間常常不能達到老師說的一天至少一小時。我知道她很辛苦,而且母女倆都心知肚明這項音樂才藝只是興趣,不是將來真正要走的路。真不知道該好好盯著她,還是放手讓她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

你們相信不相信:我現在完全不記得以前學琴所吃過的苦頭!我小時排斥練琴所耍的小動作都是經我媽轉述我才知道的。也就是:那段練琴經驗沒有對現在的我造成任何陰影。

我只記得:當初是自己想學琴。當初第一眼看到那架漂亮的紅木紋鋼琴時就愛上了她。生日宴會中同學們就著我的琴聲唱得有多高興。我媽多麼喜歡我在她唱老歌時幫她伴奏。我在學校彈《歌劇魅影》時一個男同學興奮得跟著唱起來還直嚷嚷那是他的成名曲。我把心愛的馬蓋先主題音樂編成鋼琴曲後高興得像告白成功一樣。

我也知道:我現在這麼愛彈琴,有很大的因素是我有一手可以發揮的琴藝。相信不管是哪門學問或哪項技術,都需要人們下過功夫達到了一定水準,才能真正愛上它。


※ ※ ※


我所讀的高中以風氣開放著稱。

學術活動、社團活動、園遊會、各式球類競賽,都很發達。

連學生抗爭事件也時有所聞。

高二那一年,校園裡出現一份到處傳送的匿名文函。通篇以半文言形式為文,大喊「罹騷」(借用了屈原的「離騷」二字),細數了學校各項匿名者認為不合理的政策,旁徵博引,聲明這些政策將對學生的身心或理念造成囿限或傷害。

對於這類抗爭,學校的應變舉動有時不夠成熟,雙方關係偶爾會鬧僵。

我畢業後曾經回母校,遇到了當年的訓導主任。兩人聊一些往日的生活趣事。

他想起什麼似的,輕輕嘆了一下:「那時的學生抗爭……,」他苦笑,「真是弄得訓導處人仰馬翻啊。」

我也苦笑,想到高中時的年少輕狂,也想到校方當時的回應裡曾出現孩子般嘔氣的語調。

長大的不只是孩子們。

大人們也在成長。


※ ※ ※


我在外地讀大學。離家前,我媽叮嚀了幾句:「不要隨便參加什麼學運。」

「嗯?」

「並不是反對妳參加學運。只是提醒妳做什麼事之前都該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不要受人群煽動。」

「喔。」我拿起行李。

「還有,大二時才能單獨跟男生吃飯,大三時才能單獨跟男生看電影。」

「啊?」

「就是這樣。妳可以走了。」

然後我就帶著這兩項叮嚀負笈北上。真是奇怪的叮嚀。她以前還擔心我變成拉子呢。

(然後我發現她對我偷扮鬼臉。)

大學生活無疑是多采多姿的,但人際關係也跟著複雜起來。大家抱怨著教授的教學方法、抱怨著各類學會的疏失、抱怨著活動辦了大家參與度卻不高、抱怨著學校的政策教育部的政策國家的政策。

大家真的那麼不滿嗎?

也許這是因為,我們對未來有著淡淡的恐慌。不確定的因子。

我們奮鬥,我們爭執,我們希望這可以讓世界變得更好。但,也許對手也同時抱著同樣的願景在跟我們打。那麼,到底是誰勝出才能改善這個世界?

抑或,該受重視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

我們在這類戰爭的過程中成長。


在圖書館門口遇到大一學弟,我們就坐在館前的臺階上長談。

他唉了一聲,說:「我到現在還是不確定讀哪個系才好。跟親友辯論了好久。」

我沒吭聲。我知道他有能力找出自己想要什麼。

他笑著說:「也不是不同意親友的結論,他們有些觀點確實有參考價值。我同時也去旁聽一些別系的課,看看自己的興趣到底在哪。」

看吧。我就知道他能。

「學姊,我有一個問題喔。我覺得我很不喜歡讀書,」他說,「我是指,我不喜歡看書記東西。我比較喜歡『想』,把一些題目想得很深這樣。」

「跟我一樣。」我說。

「啊?怎麼可能?我看學姊妳都可以在圖書館裡待很久,看書超投入的。我在妳旁邊扮鬼臉妳都沒發現!」

「……。」真是好學弟。

「既然妳喜歡想,那妳怎麼能定下心讀這麼多書?指教一下!」他問。

我立刻想到學琴的經過。

「大學一開始學的東西比較簡單,思考時通常不會有阻礙。可是,當你學得深了,如果你真的能把問題想到更深的層次,你將發現你會常常卡在某些關鍵上。」我說,「這時,你就需要查資料了。然而,經常查書有時候會打斷思考、想得不夠痛快。所以,我『事先』讀。我希望我能自由應用發揮我所讀的東西。」

我看他聽得很專心。「學弟,」我說,「嘴巴合起來。」

「喔。」他立刻把痴呆的表情改為正常。

「我們喜歡思考不喜歡讀書,但,」我說,「讀書,是為了思考。」

「啊!」他耍寶地說:「我要把妳最後一句話當座右銘!」

「少來。」

「學姊,我也很想出國讀書喔。」

「好好加油。」我笑道:「等你喲!」


我們仍然對理想抱懷充沛的熱血,但,我們已經開始學會冷靜的分析。

同時,在回想成長路上爭執不斷的戰鬥過程時,我們開始懂得微笑看待每一個和我們吵架的人、每一件讓我們跌倒又站起的小石頭。

2 則留言:

  1. 反思:

    引用 Steven Weinberg 的〈四則金訓〉

    …… 我想,在開始我的研究之前,我必須先好好畫個詳細的航海圖才行。我怎可以沒把所有已知研究摸個一清二處就妄然動身呢?結果,我研一就在資深物理學者們的領導與堅持下立刻開始我的研究,即使我曾焦慮地反對。他們讓我邊弄邊學,浮浮沈沈。後來證實這種研究方式竟然可行,我蠻驚訝的。我很快拿到博士,雖然我知道我對物理幾乎仍一竅不通。但我學到一件大事,那就是沒有人能知道所有知識,而且你也不需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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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也曾經跟一個朋友聊天時講到,
    念了博士班,最大的收穫不是發現自己多學會了什麼,而是知道這世上的事自己一輩子也學不完--並從此中領悟到喜悅與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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