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11日 星期日

[隨筆] 所謂搭訕



◎之一

我坐在展示櫃前試穿新鞋。一個小小的非裔男孩經過我身旁,突然就直接在地板上坐下來。

「那些鞋子合腳嗎?」他問。

「合腳呀。」我笑答。其實我根本還沒把腳套進去。「小弟弟你好。」我說。

他看著我穿上鞋,說:「真的蠻合的耶。」然後男孩眼睛一瞥,瞧見角落的金屬量腳架,便把它舉起來,擺在我面前:「妳要不要量量看?」

「不用了,因為我知道我的尺寸。」我繼續埋頭試穿鞋子。

他靜默一陣子,接著伸手抓來另一個量腳架,一手一個在我面前演出飛車對撞,嘴巴還負責聲效:「嗚──碰!」

「嘿!」然後他說:「妳覺不覺得這東西撞起來的聲音很像鈴聲?」

「……是啊,的確很像。」唉,小弟弟,這是因為它們都是金屬。

「弟弟,」店員走過來說:「不要亂玩喲!」接著兩個量腳架就被沒收了。(我忍笑。)

又是一陣靜默。

「妳看!」他猛地大喊,從架上取下一雙靴子,「這雙很酷喲,妳穿應該很好看。」

「謝謝,可是我想買的是運動鞋喲。」

他突然生氣起來:「我說這雙靴子很好看!」

「……是,是。」我眼底想必泛著無奈的淚光,「我待會兒就試穿看看……。」

「這樣才對。」他下了這句偉大結論之後,便被他那趕時間的媽媽拎走了。

離開前,我很講義氣地用手摸了那雙「很酷的靴子」兩下,便抱著心愛的 new balance 跑鞋去結帳了。


◎之二


十二月初全系的耶誕家庭晚會。

我跟小娜同桌。小娜左手邊是一個小正太──非常俊美,(誰家小孩呀?)堪稱約翰‧迪米特‧海卓二世。

他不講話,一直在玩一個小黏土。我專心地聽著廳前二年級同學演奏的爵士樂。

突然小娜對我說:「嘿,他一直在看妳。」

「啊?」

「妳看他。」她用手指著約翰二世。

我順著手勢瞧去,與他四目相對。他眼神也沒有避開,直盯著我看。

「啊?」這是我第二次「啊」。

「喔,妳害羞囉。」小娜說我。

「哪有!」我反駁:「我幹麻害羞?」

然後小男孩屈身越過桌子把他的黏土遞給我看。仍然沒說話。(真是神秘極了。)

我仔細看了一下黏土,微笑說:「很可愛呀。」其實我心裡正在猜測:那是一隻酷斯拉呢還是皮卡丘?

真是一位從頭到尾都謎樣的小正太。


◎之三


這會兒,我小學五年級。我出門散步。看到一個鄰家四歲小男孩在路旁停妥的小貨車載貨架上玩。

「嘿,你在幹麻呢?」我打招呼。

他看了我一下:「沒有幹麻。」

然後就沒啥話說了。畢竟我跟他不熟。──雖然都是小孩子,住在同一區,但他跟我差了七歲,能熟到哪兒去呢?

我試著效法我媽搭訕幼童的本領,眼尖瞄到了他手上的東西,心想:這一定是他的寶物。於是問他:

「弟弟手上拿的是什麼呀?可不可以給姊姊知道?」

他猶疑一下,小聲說:「好。可是這是秘密喲。不可以跟別人說。」

「好!」我笑著說。然後我們就這樣聊開了。

談話中間,我分心了一下,看到貨車前方地面有一個碎磚,於是離開男孩的視線一會兒,繞到車前頭去,把它撿起來,想著:「太好了,這個可以當作跳格子時用來丟房子的寶。」(這句話看不懂沒關係,總之小學五年級的小孩也是有寶物的啊。)

小男孩看不到我,急了起來,叫道:「姊姊妳在幹麻?」

「沒事沒事!」我趕緊跑回去,突然想開個玩笑,於是對他說:「沒有啦。只是我剛剛看到一個怪怪的陌生人,在那邊走來走去,所以過去偷看一下。神秘兮兮的。不知道是不是壞人。」

男孩楞了一下,突然拍著胸脯大聲說:

「姊姊妳別怕!如果有壞人,我一定會保護妳,把他趕跑!」

我大驚。這時愣住的換成我了。我從來沒有想到這麼夢幻的小說臺詞可以出現在現實生活中,真的好想哭倒在地上。(或者笑倒在地上。)

我看他說得很認真,實在不好意思揭穿自己的謊言,於是拍拍他的頭說:「嗯。你真的好厲害。姊姊有你保護一定不會害怕的。」說著說著連自己也認真起來。


到最後,他家人叫他回家吃飯;爸爸正打算把他從貨車上抱下來時,他拒絕:「不要不要。我要給姊姊抱。」

(這……你是要來保護我的耶。竟然要我抱你?天!)

他爸爸有點為難。我知道他懷疑一個國小女生可以抱穩他孩子。

「這樣好了,」我對小男孩說,「我們兩個合作把你抱下來好不好?」

「……好吧。」他勉為其難地回答。


當然,出力的幾乎是他爸爸。最後小男孩跟著家人走入暮色裡,頻頻回頭向著大他七歲的公主搖手說再見。


◎跋


幾次搭訕裡,最令我小鹿亂撞的仍是剛來美國時那一次露天舞會上的小女孩。鬈髮碧眼,睫毛彎彎,臉頰紅通通。她突然搖著裙擺向我跑來,仰起小臉滿面期待;我毫無頭緒卻情不自禁俯身……。居然,「啾」一聲!她就這麼親了我一下!又靦腆地跑走。沒有留下隻字片語,害我痴痴望著她的背影發楞。

回到家後,我用心看著鏡子:

「我很可愛嗎?」

許久之後,我吁了一口氣:

「實在長得不太好看。」

幼童的審美觀真跟我們天差地別。

於是我胡亂撥一下頭髮,一手抄起背包一手抓起三明治便往樓下跑,──等一下還有課呢!

我跨上腳踏車加速前進。北美的夕陽在夏季總可以亮到晚上八九點才收起餘暉。


「午安!先生!」我邊騎車邊對路邊剪裁枝葉的老先生大喊。

「午安!」他微笑摘下鴨舌帽對我搖手,「年輕的小姐。」


我開心地往教室騎去。聽說待會兒英文課要放的電影是「西雅圖夜未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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