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14日 星期三

異態

Mindhunter

前陣子在朋友推薦下,我將《Mindhunter》(破案神探)撿起來看。男主角在第一幕談判時不慍不火,形象可靠,加上一開場就看到腦X, 讓我非常滿意。豈料第一集進展到下一橋段後,我發現自己錯判——男主角根本是小白兔,而且是學院派小白兔!(我自己就是學院小白兔了我沒心思再看你演繹一回,)所以當時迅速棄劇。

……但我現在又把它撿回來了,因為看到有網友評論說:「要熬過前幾集。熬到最後會有驚人的後座力。」(目前只看完第二集。)

於是,接下來我看到了男主角心心念念想去監獄見Charles Manson(美國罪犯與邪教領袖)。對此,我不禁莞爾。五年前,我也計畫著想去見鄭捷,查好收容所聯絡方式,正努力擬寫談話稿——結果他瞬間就死了,殺個我措手不急。

我在臉書上寫下我的心思。朋友見狀,留言問道:「很好奇你跟他見了面會說些什麼呢?」

當時的我還在擬稿,無法答覆。於是我只回了:

「也許無法成為成功的輔導者,但期許可以成為客觀的公民記者。」

現在看這段文字,就覺得當年的我寫得太嫩了。多年來從事心理活動,我現在了解「客觀」這字用得並不道地——它不是不正確,而是不「深入」。

與異人對話的成功要訣,是「不預設立場」。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如何避免預設立場去走進對方心理,但我幾乎必須「沉浸」,無論是協商時、輔導時、或調情時。這種沉浸並不代表放棄自己的價值觀——如果你談判時還放棄自己追求的價值,你不就穩死?你必須把持自己的初衷,卻同時沉浸於對方的心理運作,這有時極為耗神。

(也許耗神是因為我不專業。但也可以說是因為我天性享受這種沉浸,甘願耗神。)

不過我一向很成功。因為歷經了多元的各種對手,我見識過極度稀有、與多數人相異的心理活動。「沉浸」到終極,我可以在對方欲望下表現出對方希望的樣子。這時旁人看起來,可能會認為我舉措失當甚至詭異,誤以為我必冒犯對方。但這是旁人斷章取義、從「人之常情」判斷而得到的觀察結果。其實,我是被對方操弄的——更準確的說,我讓對方認為他成功操弄了我,或者讓對方以為我體內有一部分跟他是同類——稀有的,不符合人之常情的。

(註:沉浸的過程並不牽涉「欺騙」。你在那一刻的思路是真的與對方同脈絡,這才叫沉浸。但那種脈絡在你退駕(?)後會不會維持在你體內,要看你自己。)

這些稀有的人,會為了社會化,活得像一般人一樣。他表述時的樣貌,與常人無異;所以大部分的人也用人之常情應對他。但我因為沉浸,得以察覺端倪,所以我展露出異態——但那才是對方真正想看的,所以我比一般人更有機會與他做更深入的談判。

「稀有的人」很稀有嗎?不,很多。我常常聽到「你是我遇過最談得來的人」這種評語。可見,每個人有多麼不一樣,卻因為畏懼不同、避免不便而只好從眾,掩飾了自己的異態。


《Mindhunter》男主角在去見另一位殺人犯Kemper前,完全沒擬談話稿——不是因為他太專業(他是小白兔!),而是因為太興奮。最後,即使老手認可了他從事殺人犯訪談的價值,但老手最初的推測也是正確的:男主角有被殺人犯操弄(manipulate)、甚至失控的危險。當年的我會為了見鄭捷而事先擬稿,正因我認為這樣特殊的案例,沉浸有難度,自持控場亦有難度。

日常中與陌生人約會時,我則從不擬稿,一向即興演出。既然是陌生人,你如何擬稿呢?擬了反而容易預設立場。


我們對話的目的是什麼?每個人有自己的價值觀,傾向分享自己的價值觀,並尋找與自己相同的人。我也會分享價值觀,但我只在網路上分享,因為網路沒有特定對象,願者上鉤。如果你是我身邊的朋友,我根本不會對你傳授價值觀、下指導棋,想要把你變得跟我一樣。

因為我愛你。

我的作風似乎與多數人相反。大部分的人喜歡對身邊的人下指導棋,但對公眾之事不參與。這個相異點很微妙,我至今覺得有趣。要我對身邊人下指導棋,除非他主動拜我為師。

也因為如此,我有很多很不一樣的朋友,領域不同,性格迥異。唯一的共通點是我們相愛。(——靠好肉麻!)


最近,電影《消失的情人節》上了串流平台,引來大量評論。有人認為此片美化了侵犯自主權的變態行為。我看了電影簡介,首先聯想到另一部老電影《Talk to Her》。當年在美國看這部片時,我年紀尚輕,但價值觀已經很明確。在體驗電影內容時,我並沒有被男主角的作為是否「正確」而困擾,而是從他視角感受這一切,領會導演想呈現的畫面。(呱吉後來評論時也引用了此片。)

——正因為男主角的作為不可能正確,我才沒有疑慮,而把這個穩當的價值觀擺在一邊。我想表達的是看待事物不同的態度:脫離能力越強(即成為「一片白紙」),越能沉浸。

(當然,沉浸與同理並非一個觀影者的義務。)


月初連假時,我帶一位身邊的朋友玩了一場LARP劇本殺。該劇本是《何似在人間》,我的角色是關潔/陳潔,是個與我個性很不一樣的人物。遊戲結束後,朋友深夜稍來訊息寫道:

「你情感好豐富,以前完全沒看過你這一面。我覺得今天有一些比較深層的情緒,我進不太去,有點可惜。可不可以問一下,你落淚的點是什麼?是某種代入的情緒嗎……」

於是,我便把我當時的心理活動完整寫下來給她看。她再次訝異於我裸露的剖析。

也許,真正感性的人,是能夠理性分析自己情緒的人——哲學家吧,我猜。


註:上圖是最近在臉書上分享的圖,出自〈Expectations of brilliance underlie gender distributions across academic disciplines〉。縱軸是各科目博士女性比例,橫軸是各科目「吃天份」程度。理工中以數學和物理最吃天份,人文中以哲學和作曲最吃天份。(此圖衍伸議題很廣,本文先不論。)

0 個回應:

張貼留言